邓永新︱ 谒访荷叶塘曾国藩故居:千秋家园梦
记得儿时常听伯父讲曾国藩,讲荷叶塘,讲湘勇和太平军。伯父曾在所谓塾馆里读过四书五经,满腹经纶,也熟知不少历史掌故,谈起曾氏治军治学治家之道,如数家珍,娓娓而来。在似懂非懂之间,一晃几十年过去,而我身为曾氏故乡人,从少年时代起辗转异乡求学谋职,竟从未谒访过曾国藩故居。
春三月,草长莺飞,杜宇声声;回故乡,伯父已在坟茔。音容笑貌犹在,而生死两隔,咫尺远如天涯。
泊旅永丰山庄,看人工雕造、小巧玲珑的青砖碧瓦,亭池楼阁,我倍生思古幽情,益发想去荷叶塘看看曾国藩故居,以遂夙愿。山庄服务员小曾恰巧来自荷叶山区,欲回家探视父母,表示愿为向导,搭车前往。
出双峰县城往东,蜿蜒如蛇的简易公路两旁,连绵青山与碧绿田畴组成一道道不断变幻的风景。车过当地有名的黄巢山,即进入荷叶地界。小曾用荷叶方言向我们介绍本地风土故物。荷叶方言初听诘屈难懂,细听古朴独特,韵味悠长。小曾年方二十,娴静有致,温雅有礼。我直疑心她为曾国藩后裔,谈吐举止间不乏曾氏家风。遥想道光咸丰年间,尚未推广普通话,走出湘中山区的曾国藩操一口乡音极重的“官话”,供俸朝廷各部,应酬官场衙门,转战两湖两江,号令水陆军勇,实在是一件奇特而滑稽的事情。
车行六十余里,至荷叶镇。此镇座落在一开阔平川之上,毗邻衡山、湘乡两地。镇街与各地开发区无异,水泥路面,瓷砖楼房,商店铺面,酒家歌厅,一应俱全。唯镇中心一座硕大的莲花状雕塑,略有些抽象意味。同行的钟先生说,这雕塑象征“荷叶无边”,言荷叶地界之大,但造型不美,弄巧成拙。
在镇政府,遇左先生。钟先生懂得一点清史,且不乏风趣,自然要问左先生“是否左宗棠之后?”左先生笑而不答,听说我们要去访曾国藩故居,乐意陪同前往。
出镇约两里,到一座并非高大轩敞的门楼边,小曾说:“富厚堂到了。”门墙上正嵌了一块黑色大理石石碑,上书:“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因有左先生作向导,小曾告辞回家。临行再三邀我们去她家作客,定杀猪宰鸡相待。其态真挚诚恳,全无一丝虚与周旋之意。荷叶人之好客有礼,可见一斑。
进得门来,是一宽大草圃,圃中乱草摇曳,已显出几分衰颓荒芜形状。过草圃拾级而上,是一进三幢青砖楼宇,但东边一幢,已经文革时拆除改建,红砖楼房与飞檐翘角的古屋相接,不伦不类。富厚堂并未经兵燹战火,但解放后历次运动都在这里留下见证。墙头毛著语录、标语口号随处可见,陈迹斑斑,难掩岁月峥嵘。后院至今还遗有大跃进时期搭建的公共食堂伙房,灶冷火熄,昭示往事如烟。
我曾到过一座名叫“柏荫堂”的土财私邸。论富丽堂皇,气派森严,显赫朝中侍郎、两江总督的宅第远不可与那名不见经传的土财私邸相比。只不过富厚堂辟有藏书阁、戏楼及专门的育花、聊天之所,多一层修心养性的文化氛围,而柏荫堂所多的仅是谷仓粮屯,明碉暗堡。
左先生说,曾氏故居主要有富厚、万年、黄金、白玉四堂。富厚堂为曾氏发迹前所建,当然简朴些。不过就算曾国藩官居朝廷一品大员后,也屡屡告诫其诸弟以省俭为本,不可奢华造屋。
曾国藩为人之俭朴,为官之廉介,当无疑义。卷繁浩帙的曾氏家书中,谈恬淡处世,不慕荣华,谈养鱼种蔬,男耕女织,可谓言之谆谆。倘若说曾国藩是封建时代的达官显贵中最具平民化、最富人情味的一个,一点也不夸张。
出富厚堂,才发现此宅依山面野,地势极好,风景尤佳。登上宅后的山径,但见满山林木葱翠,古桂参天。极目望去,阡陌相连,山岭相接,好一副田园乐土!钟先生言此为风水宝地。左先生顺便讲了一个典故:富厚堂初建时,有乡人妒忌,咒其为“死人堂”。匠人机智,不亢不卑道:“千年死一个,万年死一双。”迄今富厚堂中还没有死过一个人,你说怪不怪?
我静默无语。关于曾国藩和荷叶塘,历来有过太多的传说,或捕风捉影,或荒诞不经。真实的是山上的古桂和堂中的芳草,在晚风中诉说人世间的荣辱兴衰;真实的是,荷叶塘一户普通的农家,确曾走出一位重臣显相,凭文治武功名震朝野……
风剥雨蚀的富厚堂也在晚风中静默。在外面的世界,“曾国藩热”闹得沸沸扬扬。不论世人多么喧嚷毁誉,不论专家学者对曾氏的成败得失、功过是非多么莫衷一是,富厚堂都在静默中珍藏一段往昔的时光,在静默中期待它的主人征战归来。
魂兮归来。
步入富厚堂,我怀着游览的轻松。而走出富厚堂,心头却多了一份思索的沉重。
复去踏访黄金堂,唯见破瓦碎砖,残垣断壁。其余两堂现状如何?不得而知。左先生说,相比之下,只有富厚堂保护得好一些,但也亟待维修。
我似乎大彻大悟:富厚万年只是梦,白玉黄金终成空。自古以来,高官厚爵,荣华富贵,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能够长留人间的,大概只有曾国藩的道德文章、经世学问了。
归来天色已暮。归途中不时遇见一辆辆信男善女包租的客车迎面而来。车前挂着横幅:南岳进香。他们绕过沉寂的富厚堂,奔向香火鼎盛的南岳山,拜倒在南岳菩萨的脚踵下,喃喃自语,祈求富贵荣华……
我又想起荷叶塘那位农家子。他信地舆风水而不信鬼神菩萨,尊孔孟礼教而鄙弃天父上帝。他是极入世的,充溢其胸间的永远是对皇帝老儿的耿耿忠忱,是男儿渴望建功立业、叱咤风云的雄心大志!
望着车窗外渐渐朦胧的山恋,我禁不住默诵起曾国藩那首颇带伤感意味的七律:青山石壁碑无字,明月荷池可鉴心。又是寒秋风萧瑟,思云盼鹤到如今。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眼眶已经湿润。
(责任编辑:和通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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