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情报顾问担忧世界即将亚洲化?
文/[美]帕拉格·康纳
▍亚洲世纪何时始?
亚洲崛起的预言始于 200 年前的拿破仑,他曾戏称:“中国是一头沉睡的雄狮,一旦醒来将震撼世界。”
在近一个世纪之前的 1924 年,德国将军卡尔·豪斯霍费尔曾预言“太平洋时代”即将到来。但亚洲绝不仅限于环太平洋地区的国家。从地缘上来看,亚洲西起地中海和红海,东至太平洋,横跨欧亚大陆的 2/3,共有 47 个国家,40 多亿人口,其中包括 14 亿中国人。因此,当亚洲各国融为一体时,会比其各部分相加的总和更具影响力,那时便是亚洲世纪开始之时,而现在,各国融合正在进行之中。
当站在 2100 年回溯历史,我们会发现由亚洲主导的世界秩序始于 2017 年。2017 年 5 月,第一届“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在北京召开。这一次亚非欧国家领导人的聚首标志着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基础设施投资合作计划开始实施。全体在场的领导人达成决议,在未来 10 年将投资数万亿美元来推动全球人口最密集地区的商业合作和文化交流,这标志着新丝绸之路时代的到来。“一带一路”倡议是 21 世纪最重要的外交政策,其重要性和影响力堪比 20 世纪中叶成立的联合国、世界银行、马歇尔计划这三者的总和,而它们之间的最大不同在于:“一带一路”倡议由亚洲发起,在亚洲建立,由亚洲人领导。
这是一个有关亚洲的故事,讲述了亚洲及亚洲人对 21 世纪世界产生的影响。
在大部分有文字可考的历史中,亚洲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地区。英国经济学家安格斯·麦迪森生前曾说过:“到 19 世纪中叶为止,按购买力平价计算,中国、印度和日本在过去 2000 年里创造的国内生产总值要远超过美国、英国、法国、德国以及意大利的总和。但工业革命之后,西方开始了现代化的进程,开始殖民扩张,并占领了亚洲大部分地区。欧洲主导世界达两个世纪之久,在此之后,因为取得了美西战争的胜利(并由此控制了古巴和菲律宾),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美国逐渐成为世界大国。
二战之后,西方资本主义强国停止相互侵略,开始建立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秩序。这具体体现在,美国不断增长的军事及经济实力,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建立,以及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其他国际组织的成立。70年前,尤其在冷战时期,世界各国分属不同阵营,没人知道这些协议和组织能存在多长时间。直至冷战结束之后,西方国家才自信地宣称自由、民主及资本主义制度取得了胜利。20世纪 90 年代,诸多前苏联成员国加入欧盟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许多发展中国家也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等机构,这些组织推进了“华盛顿共识”中关于自由贸易和放宽经济管制理论的发展。从那时起,世界秩序才开始在世界范围内运行。西方法律、西方干预、西方货币、西方文化组成了全球议程。
但从 2001 年的“9·11”恐怖袭击事件,2003 年的伊拉克战争,2007-2008 年的金融危机,到 2016 年 11 月特朗普的成功当选,近 20 年来的诸多事件都表明西方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已经过去。失败的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脱节的金融经济与实体经济,笼络俄罗斯和土耳其计划的失败,以及被民粹主义窃取的民主果实,这一系列重大问题都使西方精英群体对自身政治、经济和社会价值观的未来忧心忡忡。同时,西方社会也深受本国问题的困扰, 包括累积的负债,严重的不平等现象,政治多极化以及文化战争。美国千禧一代经受着反恐战争、收入的减小、越发尖锐的种族问题、无人管控的枪支暴力以及政治煽动等现实问题,而欧洲青年也被经济紧缩和高失业率困扰,同时还要面对不知民间疾苦的政治家。西方无论是在通信还是医学方面都有领先世界的科技成就,但其民众却没有享受到相应的成果。
在西方为赢得冷战胜利忙得焦头烂额之时,亚洲开始奋起直追。在过去 40 年里,亚洲在全球经济增长中所占的份额最大,而西方国家,尤其是中产阶级的产业工人却恰恰相反。亚洲的经济增长源自亚洲制造业的发展。在过去 20 年里长大成人的数十亿亚洲人见证了亚洲稳定的地缘政治、繁荣的经济以及不断增强的民族自豪感。他们所知道的世界已不再由西方主导而是由亚洲主导。1998年,我新加坡的同事马凯硕出版的一本名为《亚洲人会思考吗?》的书,引发了巨大争议。在书中,马凯硕称全球重心已转向亚洲,同时,亚洲和欧洲的学习也是双向的,而不再是亚洲单方面学习欧洲。因为亚洲人已经开始接受共同的世界观,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探索的不是亚洲人是否会思考,而是他们在思考什么。
亚洲人再一次将自己视为现在及未来世界的中心。亚洲经济圈包括西部的阿拉伯半岛和土耳其,东部的日本和新西兰,北部的俄罗斯以及南部的澳大利亚。现在,亚洲经济圈占全球国内生产总值的 50%,同时占有全球经济增长 2/3 的份额。世界中产阶级的消费有望在 2015-2030 年增加到 30 万亿美元,其中欧洲的中产阶级预计只占1 万亿美元,其余的绝大部分都来自亚洲。亚洲无论是生产、出口还是进口、消费的商品数量都超过其他地区, 亚洲各国也多与其内部国家(而非欧洲和北美)进行贸易和投资。亚洲拥有几大世界经济体,持有大部分世界外汇储备,经营着许多大型银行以及工业、科技公司,同时也坐拥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全球 60% 的人口都分布在亚洲,这是欧洲总人口的 10 倍,北美总人口的 12 倍。随着世界人口逼近 100 亿,亚洲的总人口将永远多于其他洲人口的总和。他们现在拥有了发言权,让我们准备好从亚洲人的角度看世界。
▍亚洲人的亚洲
亚洲各地早在 2000 多年前便有了贸易往来,但因为文明迥然不同,从地中海、里海到印度河流域,各地区的冲突不断。到15 世纪时,亚洲已经成为一个西起安纳托利亚,东至中国的外交、经济、文化统一体。但欧洲的殖民入侵迫使亚洲分裂成了许多割裂的地区,经济落后且依附于西方列强,各方面发展都陷入停滞。冷战又进一步将亚洲划分为不同的势力范围。渐渐地,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自称为“中东”,中国和日本则为“远东”。亚洲不再是一个统一的整体。
在后冷战时代,经历了 200 年的四分五裂后,亚洲开始重新建立统一的体系。这一体系内的国家通过地理位置、外交、战争和贸易相互联系。它们都是独立的主权国家,但在经济和安全问题上相互依赖。联盟、组织、基础设施、贸易、投资、文化和一些其他模式都推进了这一体系的形成。当一些国家不但地理位置相近,而且能在此基础上开展重要合作时,一个体系就诞生了。
正如英国学者巴里·布赞在《世界历史中的国际体系》一书中所说,人类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关于不同地区体系的故事。小规模的体系包括美索不达米亚古老的城邦国家,雅典的提洛同盟以及中国战国时期的诸侯国。相较而言,大蒙古国和大英帝国曾统治着幅员辽阔的地区。近几个世纪以来,全球体系逐渐成形,但全球体系中也包括无数的地区体系,其中以欧洲、北美和亚洲体系最为重要。
现在的欧洲是一体化程度最高的地区体系。二战之后,欧洲国家不但进行重建,而且通过建立欧洲煤钢共同体结成了重要的行业联合体。在成立之初,欧洲煤钢共同体只有6 个成员国,其中还包括法国和德国这一对竞争对手,没人能想到,它能扩大成现在拥有近 30 个成员国的超国家机构,各成员国拥有共同的货币, 甚至实行军事一体化。现在,作为一个体系的欧洲远比作为一个地区的欧洲强大。
北美的一体化程度仅次于欧洲。美国、加拿大和墨西哥既是战略伙伴,也是各自首要的贸易对象。目前三国之间的边境贸易非常发达。虽然有 20 多年历史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正在重新进行商议,但即使没有这一协定,这一区域也会在更加广泛和有效的经济、人口、文化以及其他方面的合作中成立北美联盟。
尽管亚洲幅员辽阔,文化复杂多样,各国之间不甚明朗的历史和文化联系,但最终却演变成了经济上深刻的相互依赖,并进一步达成了战略合作。日本学者及记者船桥洋一1993 年在《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关于“亚洲的亚洲化” 的文章,预见性极强。 船桥洋一谈到了一种新的地域意识,即不再关注过去的反殖民主义,而是积极应对冷战以来美国的必胜主义和欧洲的单一市场。他指出,在全球化竞争的背景下,亚洲需要亚洲化。而亚洲化始于一些“筷子”文明地区,例如中国、日本、韩国和越南,最终会扩展到一些正在进行改革的国家,比如印度。船桥洋一相信,经济的增长、地缘政治的稳定、科技的应用都会让亚洲人对世界秩序持有不同观点。
这一时代已经到来。工业资本主义、稳定的国内环境以及对国际市场的追寻推动了欧洲国家崛起,也促使美国成为超级大国, 而现在亚洲也具备了上述条件。在过去的几年里,按购买力平价来计算,中国已经超过美国成为第一大经济体和第一大贸易体,印度成为世界上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东南亚吸引的外资投资总额超过印度和中国。尽管历史上曾关系紧张,但目前亚洲各大国之间的关系总体稳定。它们也成立了共同的组织,例如亚洲开发银行、东盟地区论坛、东亚共同体、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和亚投行,旨在促进国家间商品、服务、资本和劳动力的流通,同时为跨境经济合作区的建设引入了数万亿资金。美国赢得冷战胜利,并主导亚洲秩序近 25 年,而现在,几乎上述所有的组织都将美国排除在外。
然而,西方与亚洲的世界观大不相同。许多西方评论家认为当今的地缘政治格局是“无序”的,他们认为西方制定的错误政策是西方影响力下滑的原因,但只要美国和欧洲再度联手,西方国家将会重回巅峰。而亚洲人视自身的崛起为历史的必然,完全没有考虑美国和欧洲的因素。与其说无序,不如说现在正在建立亚洲主导的世界秩序,并影响着全球大部分人口。
这不是说亚洲就不再有冲突。世界大部分的地缘政治冲突点都在亚洲,像是逊尼派掌权的沙特阿拉伯和什叶派掌权的伊朗之间的冲突,朝鲜半岛的纷争,还有中国与印度、越南和日本都有领土和海洋争端。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正准备对叙利亚的俄罗斯和伊朗军队发起进攻,而不堪一击的伊拉克则进退两难。矛盾的是,相比来自外部的制约,邻国之间的冲突有利于建立统一的体系。战争和贸易、外交一样都是体系的一部分,摩擦证明了体系内的各国无论是作为盟友还是对手,对彼此而言都十分重要。历史上,欧洲各国也是在二战后才建立了欧盟。因此,亚洲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战争以及战争的平息都是建立亚洲体系的必要过程。
虽然冲突很多,但近几十年来,亚洲总体保持稳定。亚洲三大强国——中国、印度和日本都在军队上投入了大量资金,能够直接在陆地上和海上进行小规模战斗。但是它们也尽力避免争执,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美国仍在协助其同盟国阻碍中国发展, 日本、印度、澳大利亚、越南等亚洲的国家也开始增进联系以对抗中国。同时,新成立的组织也通过邻国和竞争对手抑制中国的发展。卷入这一博弈的亚洲国家越多,亚洲体系就会变得更加有活力也更加复杂。
多个亚洲国家之间持续性的“对冲战略”是亚洲外交体系得以自下而上形成的条件。亚洲体系没有也不会有欧洲体系如此正式的规则。亚洲体系没有超越国家权限的亚洲议会、中央银行或军队,澳大利亚前总理凯文·拉德曾一针见血地说道,亚洲没有“亚洲联盟”。相反,亚洲统一的方法是互补和搁置争议,从根本上说,亚洲人追求的不是征服而是尊重,充分尊重彼此国家的利益就足够了。
▍亚洲在全球秩序中的位置
在过去 30 年里,重大的地缘政治变革不断出现:苏联的解体,欧盟的巩固,中国的崛起,美国的页岩能源革命以及目前亚洲体系的诞生。全球秩序关乎权力的分配及管理。目前西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影响力衰微,由此可知,全球秩序的核心并非一定是一个国家或一系列价值观,新兴全球秩序的基础是美国、欧洲和亚洲体系的集合体。每一个体系都为全球提供了重要的服务,例如军事保护、金融投资以及基础设施建设。我们生活的年代不再是一国崛起伴随一国衰落,而是第一次出现了美欧亚三足鼎立, 实现了真正多极化、多元文明的世界秩序。亚洲不是要取代而是想改变美国及西方国家。
如果要感慨世界秩序重组速度之快,不如想想二战后发生的种种。美国接过战时同盟英国的重担,在冷战时为欧洲提供安全保护以助其重建。现在的欧盟是比美国更大的经济体,在国际贸易中发挥着更大的作用,同时也能够输出更多资本。美国也在冷战中为日本和韩国提供安全保护,助其经济实现腾飞。经济全球化自 20 世纪 70 年代起飞速发展,中国利用美国主导的全球贸易体系取代日本成为亚洲第一大经济体,中国贸易伙伴的数量是美国的两倍。
虽然苏联的解体使美国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个超级大国,自20世纪 90 年代至 21 世纪头 10 年是“一超多强”的时代,但这也仅是昙花一现。美国的神话在战争的失败和金融危机中破灭,与此同时,欧洲和亚洲现在也开始摆脱美国的控制,自己发号施令。欧洲和亚洲之间的贸易量远超过它们任何一个与美国的贸易量 。许多欧洲和亚洲国家都认为“一带一路”倡议能够促进欧亚 大陆的经济发展,因为美国是局外人,所以它们都不在乎美国对“ 一带一路”倡议的怀疑态度。曾经作为国际秩序基础的跨大西洋关系已成为过去时,但还弥漫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怀旧情绪,就像是你向前开着车,却看着车的后视镜。全球地缘政治易主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作为目前重塑世界秩序的主要力量,亚洲正在建立以自我为中心,横跨印度洋,直达非洲的经济和外交体系,重新调整对美国和欧洲的经济策略,同时将亚洲的政治和社会准则宣扬到全世界。地缘政治预测家喜欢制定出一份一目了然的权力等级排名,且永远只关心权力最大的国家。简单地比较静态指标并不能衡量权力的大小。美国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军事大国和能源生产国, 同时也拥有最广阔的金融市场。欧洲仍在市场规模、民主制度和人民生活水平方面领先世界。总体上,亚洲人,尤其是中国人在全世界人口中占比最大,拥有最大规模的军队和最高的储蓄率,同时拥有最多的外汇储备。美欧亚的权力类型不同、数量不同、范围不同,所以无法判断谁是老大。
有趣的是,中国的崛起并不像“一超多强”时代有那么大的意义。几十年来,美国都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且拥有最强大的军事实力。美国保护着全球公共资源,成为最终的消费者,同时也拥有着世界上唯一的国际货币。而现在,美国、欧盟和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都超过10 万亿美元,而十几个其他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的总和才超过 1 万亿美元。许多国家都具备独自或联合其他国家保护本国主权的军事实力。中国是超级大国,但中国的崛起证明了世界的多极化,中国不想借此取代任何国家。
同样重要的是,亚洲内部如同整个世界一般,也是多极化的格局。日本曾经是亚洲最有影响力的国家,但现在变成了中国。印度的人口更加年轻化,人口总量很快就会超过中国。俄罗斯和伊朗也开始大显身手。塞缪尔·亨廷顿在其所著的《文明的冲突》中讲道,世界上大部分的文化区都在亚洲,如印度文明、佛教文明、中华文明、伊斯兰文明和日本文明,还有大部分的东正教地区。这其中任何一个文明都不曾长时间统治另外几个文明,亚洲体系也不曾成为亚洲集团。相反,许多亚洲子区域在大部分历史时间里都能保持稳定,保持流动性而非阶级性。因此,无论是在全世界或是在亚洲,都不存在中国的单极化,亚洲人比美国人更能接受世界多极化这一概念。自近代以来,美国人的大多数学术理论一直都在追求以美国为首的单极化世界秩序。但世界多极化的程度越高,全球的未来便与亚洲的过去越发相似。
▍全面认识亚洲
是时候全面感受亚洲的活力了。亚洲人不必为自己的历史和现实正名、解释或道歉,想象一下,若将西方人放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处境——40多亿亚洲人根本不关心西方人的想法,反而要西方人主动与亚洲人拉近关系,会怎么样呢?
美国人逐渐开始重视存在于美国与亚洲之间的、漫长且复杂的反馈回路。美国将工作外包给亚洲,同时美国的产业基础也不断瓦解,这些是美国工人阶级失望的主要原因,也是特朗普入主白宫的主要推力。成千上万的美国军人冒着生命危险驻扎在伊拉克、叙利亚和阿富汗,还有更多驻扎在日本和韩国。亚洲现在是美国能源的主要输出地,2011-2016年,美国跨太平洋的石油出口量增加了5倍,主要是出口到中国。事实上,如果不是不断增加的石油出口量,美国对亚洲的贸易逆差会更加巨大。这些事实都使美国人很难将重心转向国内问题。
虽然美国最大的战略问题在于亚洲,但亚洲也想像北美那样高度自给自足。美国销售给沙特阿拉伯、印度和日本的武器数量急剧增加,但韩国等部分亚洲国家的国防开支有很大一部分用于减少对美国的依赖。亚洲各国一边努力从北极、俄罗斯、中亚和非洲地区获取更多的能源,一边投资开发天然气、核能、太阳能、风能、生物质能等可替代能源和可再生能源。美元仍是世界上主要的储备货币,但亚洲人开始使用本国货币进行贸易,同时减少美元储备。亚马逊和苹果等美国公司主要依赖在亚洲的销售额获取利润,但亚洲的监管部门和企业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亚洲和世界上占有更大的市场份额。
这些例子反映出亚洲人视美国为服务提供商而非霸主。美国的武器、资本、石油和技术都在全球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美国是供应商而亚洲是其最大的消费者和竞争者。曾经有一段时间,美国是武器、资本和科技的唯一提供者,但亚洲人逐渐开始自给自足,美国远没有它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要想从亚洲人的角度看待世界需要改变几十年来刻意养成的、对亚洲视而不见的习惯。西方人经常曲解亚洲人的观点,认为亚洲人只会渲染根深蒂固的传统西方叙事。但现在,西方代表世界潮流的观点很快就会不攻自破。事实上,“全球经济危机”并未影响全球:亚洲的经济仍不断增长,且几乎囊括了世界上所有发展最为迅速的经济体。据报道,2018年全球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分别是印度、中国、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和乌兹别克斯坦。亚洲持续施行了被美国和欧洲放弃的经济刺激措施和超低利息率。同样,从英国脱欧到特朗普当选,英国和美国的民粹主义政治并未波及亚洲,因为亚洲政府十分务实,将重心放在包容性增长和社会凝聚力上。美国和欧洲故步自封,亚洲却开放进取。与回忆过去、自怨自艾、消极悲观相比,无数的亚洲人选择放眼未来、开放融合、积极进取。
这些盲点的出现通常是因为各国在对外分析时只关心美国而忽略亚洲。各国在分析时直接假定亚洲(实际上是除美国以外的所有国家)战略发展迟缓,无法独立做出决策,只能等待美国的指示。但从亚洲人的角度来看,美国在过去20 年里经历了小布什政府的无所作为,奥巴马政府的半心半意以及特朗普政府的不可预测。美国将“伊斯兰国”、伊朗、朝鲜和中国视为潜在威胁,说明其将重点放在亚洲,但又不曾制定全面解决问题的战略。美国人用“印太战略”应对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事实上,美国没有意识到亚洲的陆地和海洋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鉴于亚美之间的差异,亚洲人已经意识到,相邻地区远比美国不切实际的承诺更切实际。我们能从中获取的教训是:美国是太平洋强权国家,在亚洲海洋中也占有重要地位,但不是亚洲强国。
西方对亚洲最大的误解是亚洲完全以中国为中心。地缘政治预测家一直在寻找“最强国”,许多人掉入了“两国集团”的陷阱之中,认为美国和中国在竞争世界霸主的地位。但无论是全世界还是亚洲都不是中国的天下,和谐的全球体系也不受中国的儒家法则统治。虽然与邻国相比,中国目前可以行使更大的权力,但其人口数量渐趋稳定,预计将在 2030 年达到峰值。亚洲 40 多亿人口中,有近 30 亿不是中国人。中国庞大的债务、令人担忧的人口问题以及国内市场的激烈竞争,都使全球更青睐人口更多且更年轻的其他亚洲次区域,因为较中国而言,这些区域的市场能吸纳更多西方产品。现在总体情况是:中国的人口只占亚洲的1/3 左右,其国内生产总值占亚洲生产总值不到一半,投资方面,中国仅占约半数的对外投资以及少于半数的对内投资。因此,亚洲绝不仅仅是“中国加其他国家”。
亚洲的未来绝不仅是由中国决定的。中国在历史上不曾是殖民国家,与美国不同,中国十分注重外部因素,它需要的是国外的资源和市场,而非国外的殖民地。中国对中国南海、阿富汗和东非的战略是为了保护四通八达的全球补给线,在全球进行基础设施建设的宏伟战略以及大规模投资替代能源都是为了减少对国外供应商的依赖。中国发起“一带一路”倡议不是为了统治亚洲,而是提醒世人中国的过去和未来都深深地根植于亚洲。西方质疑中国发起的“一带一路”倡议,但“一带一路”倡议事实上加速了周边国家的现代化和经济增长,正如美国在冷战时期对欧洲和亚洲同盟国的帮助一样。
放眼未来,亚洲的面貌将变得更加清晰。与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相同,亚洲是一个多极化的地区,拥有无数独立于西方但又能和谐共生的优秀文明。虽然人们更愿意看到西方再度富有自信心和活力,但这并不会影响亚洲的复兴。亚洲的崛起是结构性的而非周期性的。还有很多傲慢无知的英国人和美国人坚信随着中国经济增长放缓,亚洲经济也会受到冲击,甚至在民族主义的影响下会面临崩盘,这些观点毫无逻辑且漏洞百出。亚洲国家一边吸取别国成功的经验教训,一边利用不断积累的财富和自信扩大在全世界的影响力。亚洲的亚洲化只是世界的亚洲化的第一步。
▍世界的亚洲化
世界上大部分国家都受到 19 世纪欧洲化和 20 世纪美国化的影响,主要包括欧洲殖民地的划分及管理,美国的军事侵略或军事援助,与美元挂钩的货币、美国软件和社交媒体等。无数人都与西方建立了个人和心理联系。他们以英语或法语为第一或第二语言,亲属在美国、加拿大或英国,会为英超联赛的足球队呐喊助威,从来不错过任何一部由喜爱的好莱坞明星主演的电影,同时还知道美国总统政治的来龙去脉。
21 世纪,亚洲化在世界文明中的兴起犹如地理学中最新的沉积层的形成。受到欧洲和美国的影响,亚洲化也有多种形式,但普遍形式是向中国销售商品,从印度雇用软件工程师,从沙特阿拉伯购买石油,去日本或印度尼西亚度假,从菲律宾招募护士,在韩国招募施工队,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简称阿联酋)做学徒, 等等。在恒理环球顾问事务所颁布的“最强大护照”排行榜中,新加坡和日本超过德国名列前茅,韩国的排名也胜过绝大多数欧洲国家,马来西亚的护照也比许多欧洲国家的护照更加有用。亚洲化的新形式正悄然融入人们的身份和日常生活。纵观世界,学生们学习中文和日语,企业家在亚洲大都市创办企业,游客们涌入阿曼和菲律宾的沙滩,印度人和泰国人之间的联姻也更加常见,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信仰伊斯兰教,电影院也开始放映宝莱坞电影。
亚洲人的行为准则正在全世界传播。各国政府也正在通过更有力的手段强化经济建设的中心地位。民主冲动和技术治理也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西方社会在鼓吹权利的同时也谈及责任,西方官员、商人、记者、学者和学生都在亚洲游历,寻找建设大规模的和世界级的基础设施及未来城市的秘诀,研究亚洲各国政府如何利用现实情况和数据来发展产学结合,同时还调查社会政策如何促进民族团结。在许多方面,不是亚洲人学习西方人,而是西方人在向亚洲人学习。其实,这一范式的转变从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旗舰出版物的名称便可以看出——《全球化的亚洲》。
同时,亚洲化的强化并不意味着美国化和欧洲化的削弱,亚洲化就像是为已经上色的油画添彩。伟大的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曾说过,文明不仅仅是相互替代,否认对方思想并取代其已成体系的意识形态。在此种精神的引领下,亚洲化从过去借鉴了很多东西并在此基础上将其发扬光大。19世纪的欧洲化创造出经济殖民地、当代政府机构以及自由主义启蒙哲学。这些又反过来推了民族主义的兴起,各殖民地掀起了独立运动,其中以后来成为世界强国的美国最为激进。20 世纪的美国化设立了联合国等正式的多边组织来推进民主自决,通过全球贸易和投资协定促进了资本主义和工业化的发展,同时保障贸易自由不受侵犯。亚洲化批判性地吸收了前人的观点,推行新重商主义的产业政策,而非欧美的自由资本主义,即政府与企业结合,共同谋取最大的商业份额。亚洲也奉行官僚主义及多边关系,但最近由亚洲主导的组织既是西方组织的合作者又是其竞争者。许多亚洲国家都继承了西方的议会制,但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技术统治以追求社会福利。亚洲化不是要替代过去的一切,而是对其进行补充和修正。
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不会有哪一种模式完全取代另一种模式。相反,亚洲规范一边取代西方规范,一边融合西方规范以创造出全球规范。一些西方的规范仍在全球生活中占据中心地位,尤其是英语、资本主义、对科学人才以及技术突破的追求。但久而久之,西方其他方面的影响力将消散,例如对美国式民主和难以为继的消费主义的追求,现在的问题不是谁会主导世界秩序,而是亚洲将以何种方式重塑影响我们每个人的世界秩序。
同几个世纪前的西方化一般,亚洲化目前尚在萌芽阶段。就像没有人可以预见欧洲对亚洲及环大西洋国家实行经济扩张,或美国加入一战一样,亚洲化的结果有不可预见性。无论是19 世纪的欧洲化、20 世纪的美国化还是现在的亚洲化都是一把双刃剑。与无数人对美国化的观点一样,你可能对全球的亚洲化也持矛盾态度。但众所周知,美国成功地重塑了世界,而亚洲也在追随美国的脚步。所有人都对自身欧洲化和美国化的程度了如指掌,现在我们也在试着了解自身亚洲化的程度。你有多亚洲化?
过去的 40 年里,我见证了全球亚洲化的开端。我出生于印度,20 世纪 70 年代,我跟随全家移民到阿联酋,无数支持阿拉伯石油开发的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也来到了这里。然后,在 10 年间,纽约一个小城镇上的印度裔美国家庭从我们一家增加到几十家。在大学时,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亚洲学生在研究亚洲,并在学校活动中展现自己的文化自豪感。甚至越来越多的亚洲人在美国华盛顿的智库和外交政策的制定过程中扮演着主要角色。在柏林、日内瓦和伦敦工作时,我在学术界和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亚洲人也越来越多。现在我在新加坡定居,作为一个大熔炉,新加坡不仅能充分包容过去的欧洲化和美国化,也能包容现在及未来的亚洲化。
我也见证了世界需要重新认识亚洲的紧迫性。无论是叙利亚、伊朗、中国还是朝鲜,亚洲占据了西方各大新闻的头条,但西方的政策制定者和民众缺少对亚洲历史的了解。多年来,亚洲的经济政策正在重塑美国产业,但即使这些政策是美国政治的中心议题,美国的国家领导人也无法完全理解美国和亚洲经济体系之间动态的反馈回路。美国和欧洲的公司都十分重视中国市场,但对中国人的喜好一无所知,甚至对余下的近30 亿亚洲人也知之甚少, 要知道,这可是西方人新的目标市场。同时,亚洲人自身的知识差距也十分巨大。中国正在亚洲进行成百上千亿美元的投资,一些地区积极欢迎,但另一些地区却表示反对,这使得中国也不确定下一步该如何进行。与亚洲利益交错的印度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和波斯人也要应对陌生的政治和社会体系。我们到底遗忘了多少?几个世纪以来,亚洲国家通过丝绸之路进行交流合作并互相理解,而西方通过殖民主义也发现并吸收了亚洲文化。那么,在探寻亚洲的未来之前,先让我们回忆一下亚洲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