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蜂窝何以橄榄球
刘诚龙
皇帝富有四海,好像超级富豪也似,这或是尔等想当然。皇上超级权豪是真的,超级富豪怕未必。2001年,《亚洲华尔街日报》评选世界千年富豪,明朝太监刘瑾入榜50人榜单,皇帝没一个——兄弟你也是颂圣的?冤枉冤枉啊,我是说实话。实话是,若评选超级权豪,那五千年中国,怕是有五十人入选全球百强的。
皇帝有时也是真缺钱,说刘瑾所在的明朝吧,朱载垕当了皇帝,是为明穆宗,权豪家多讨了几个婆娘,婆娘尽在枕边聒噪,要金簪戴头,要银镯戴手,要玛瑙项链戴脖子,朱老公其时毛细血管大舒张,答应她们,天亮翻钱包,没钱。皇帝没钱,向国库要哒,国库也没钱。不是矫情,也非叫穷,张居正如实汇报真没钱。皇上,您上台三年,年号叫隆庆三年了,三年财政还没飞,是250余万(与你所谓二百五暗合),开支是四百万,收支两抵,亏空150万,绝对数不大,相对数大了去了。皇上,这政治局面不是今年才有,从嘉靖到隆庆,家家干净,形势不是坏,是大坏,无一年可隆重与庆,年年都亏空。
财政那么穷,那加税哒,集腋成裘,集鹭鸶腿成冲天气球。中。中你个头。没见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卖儿卖女,多在吃观音土么?最高头皇帝没钱,最底层百姓没钱,这是甚事体?找治国智慧去,有人翻到了西汉桑弘羊的句子,叫“民不益赋而天下用”。意思是,国穷民穷,也不用加税,不用交费,却可让国库,金满库,百姓银胀柜,国家粮食储备库谷米堆山头。
民不益赋而天下用?国也富,民也富,国也强,民也强,有这回事?天下财富总量没变,没用枪炮去西洋抢钱,发不了洋财;其财,不在官就在民,如今却是钱不在官,也不在民,何以国可富,民也可富,不加赋而天下用?桑弘羊不是说混账话,便是做大汉梦吧。
桑弘羊这话,张居正拣起说了,自换了新说法,叫“不加赋而上用足”。好像文人爱洗稿子,官人也是爱洗理论的。不洗稿,作家名号是别人的,洗了,名利都是自己的;不洗理论,改革家名号是别人的,洗了,时人写通讯与史家著历史都是自己的。张居正洗桑弘羊理论,洗成了新句子,叫不加赋而上用足,“不加赋”跟“民不益赋”,是换同义词,意在逃避互联网雷同词语检测;“天下用”洗为“上用足”,是让皇上高兴,天下不天下,先管天子哒。
张居正改革,内容蛮丰富的,事项是蛮多的,如考成法,如“丈地亩,清浮粮”,如更为后世乐道的“一条鞭法”。此处不说罢。继续说这个国与民共同富裕事。天下财,不在官便在民,这里所谓民,不用解释,都知是你是我,是工农兵;这里所谓官,概念须厘清,非指官人,是指官府。这概念重要,不弄清楚,桑弘羊与张居正理论与洗稿理论,怎么也说不清的,搞清了,理论与实践便一贯而百贯,逻辑与现实便一通而百通。
天下财富,不在官府便在民间,在了官府就不在民间,如何又既在官府又在民间?天下财富不在官府,不在民间,而天下财富总量又不太差,财富去了哪?去了官人家(去了富人家,去了权贵家)。明朝国库那么空,刘瑾家财富好殷实的。清代考据大家赵翼在《廿二史札记》里,记了刘瑾家产云:“据王鏊笔记,大玉带八十束,金二百五十万两,银五千万余两,他珍宝无数。”赵翼这数目还是保守的,是刘瑾财富传说中的五分之一,有记云,刘瑾家财是:金1205万两,银2.59亿两。好吧,按赵翼所记来计算来比较,刘瑾一家财产,是大明一国财产之多少倍?不算金,算银两,大明一年财政总收入是250万,刘瑾一家财富总量是银5000万两,一家富敌国家是20倍。
大明不只一个刘瑾,赵谨钱谨孙谨李谨,周吴郑王谨,分开来看家产,自然不足刘瑾百之一,千之一,然则,这里人数是刘瑾万之倍,他们家产加起来,几个刘瑾啊。也是大明,张居正前任,有名叫严嵩的,天下之财,不在官不在民,在了官人严嵩家,严家被抄,抄出纯金器3185件,总重11033两;金锭454个,重4336两;其他条金、饼金、沙金、碎金8835两。和珅家金子就更多了:金库抄出赤金58000两,又上房存赤金2500两,大金元宝100个每个重1000两,夹墙里匿赤金26000两。合重186500两,余者实物没折算。
财富总量定了,国穷民穷,改之为国富民富,逻辑是可通的,现实是可行的,操作性是可操盘的。张居正说“不加赋而上用足”,不是呓语,发癔症,是实语,治疴症便可以的。疴症何治?其他综合治理不说,单说一二项,一,张居正叫“惩贪腐以足民”,二,张居正叫“理逋负以足国”。先说后句,张公意思是,富豪都是带原罪,富豪更是可以抓现行的,这原罪,这现行,便是“侵欺积猾”,靠强拆强迁,靠强取豪夺,把天下土地与财富一撸撸了自家;便是“规避赋税”,勤劳不致富的在缴皇粮国税,拿死工资的在纳个人所得说,这自非原话,张居正是这么说的:“豪民有田无粮,而穷民无田有粮。”
再说后句。天下财富不瘪,大明GDP不知,大清是占世界三分之一的,你说这还国穷民穷?国穷民穷外,必有富者,官富哒——这话不准,有谁说公务员富,我要揎拳拢袖跟他约架,准确说,是贪官富。国家穷,民众穷,而贪官富,而富豪富,而权贵富,而士大夫富。大明帝国这形态,你说这是中产阶级所谓橄榄球;我觉得更像是(大唐,大明,大清)中土阶级马蜂窝。马蜂窝居藤蔓上,鼓鼓囊囊,囊囊浑浑,浑浑圆圆,圆圆壮壮,壮壮实实,而供应藤蔓营养的根底与枝条,麻杆也似;蜂窝之上,也是由粗到细都无甚过渡,枝条细得很——到得明末崇祯,保家卫国的钱,国库拿不出来,都到官家去了。
惩贪腐以足民,真把贪腐给惩了,张居正说医保社保低保,廉租房保障房,都足可保,不说中小学可以一个都不可少,大学也不用一年八千一万,一万几万学费,把贪腐这笔钱用之于民,民生足可保障。以此为理论指导,张居正改革始,真个反了些贪的,如抓了黔国公沐朝弼,如查了湖广总兵陈王谟,如拿下了大同巡抚刘应箕,还清算了如县官江油知县赵佐等小老虎,抄了些家,没收些钱,此钱都用于民生与国库了?难说,大明抄了张居正搭档冯保冯太监家,据说缴公的只有十之一,十之九是去抄家的公人给兜了,被抄家的冯保给瞒了。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是嘉庆个人吃饱,还是嘉庆人民吃饱?张居正也死了,不死,大概也不会太来追究这事,张大官人搞改革,口号喊的本非“天下用”,而是“上足用”。张公反贪没抓几个大老虎,是事实。
或谓,把贪腐之钱,都天下用,则惩贪腐以足民,然则贪官抓尽了,足民之资又何来?阁下真个脑筋不转,抓尽贪官,你想得美——想得更美的,欲与而未与贪官的财富还在,其钱留某渠道,修正其渠道,让钱不往官家,往民家去,再加“理逋负以足国”,便国富民富,国强民强。
则朝廷最糟糕的马蜂窝状态,可以转为最理想的橄榄球结构了。
蠢死比坏死要好些
刘诚龙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炎之心,路人不知。司马炎那天出了考试题,题目是什么,路人不知:一艘船上有26只绵羊和10只山羊,船上船长几岁?这个题目可能性是蛮大,四川南充顺庆区中小学2017-2018学年度(上)期末教学质量监测五年级数学试卷第6题,就出了这题,扳牙齿来看,司马衷恰在这个年龄段;当然也可能是:左丞右相,文武百官,数钱数得手抽筋,请问:这是为公数,还是为私数?
司马炎突然给司马衷出这些题,是他听到了蛮多反应,说司马衷不行,脑壳有问题。司马炎是司马衷的爹,爹当的是皇帝,虽说天天有人喊万岁,他倒是不蠢,晓得那是哄他的,他迟早要去见司马懿——这日子来得越来越近了,他急得吐了一半一半又一半血,接连吐了好几半口血,也许是吐血多了,脑子没进血细胞,进水,脑子没缺捣浆糊,缺氧:他立了司马衷做太子。
司马衷人称白痴,白痴言重了,智商低是真。蠢得屙尿到茶壶里,屙屎到裤裆里?“帝之为太子也,朝廷咸知不堪政事,武帝亦疑焉”,那,那,那,那出个题目考考看:“尝悉召东宫官属,使以尚书事令太子决之。”便出了上面考题。黄鼠狼咬死头牛,司马衷不晓得从何处开剥,“帝不能对”。你也知道,皇帝是天纵圣明的,更是要天证圣明的,天不能证其圣明,他是要自证圣明的。比如乾隆入夜读书,偶读《左传》,作《雨猎诗》,中有“著制(制:雨衣)”一词,没一人晓得,乾隆爆笑:“卿等一代巨儒,尚没尽读《左传》耳?” 便自证了圣明。司马炎也是这意思,我崽蠢,原来我想只朕晓得,大家都晓得了?朕晓得朕崽蠢,本不告诉你们的,诸位又来问朕何搞要立他为太子,天不证其圣明,朕来证明。
司马炎出了小学四五级题目,他哈巴崽还是“不能对”,司马炎另有办法,不搞闭卷,搞开卷考试,搞开卷,可以找代笔,找枪手哒;皇帝有帝王师,太子也有专家智囊团的。专家多砖家,非自今天始,专家们拿了题目,也是娘屋里钻出大马猴,不晓得这是老爹还是隔壁老侯,赶紧去翻古书(贾妃遣左右代对,多引古义)。你说司马衷蠢,以智力自诩的公知与私知更蠢。司马衷是读书人吗?抄袭蛮多古书,人家一见便晓得是学术剽窃。专家库到底有个把明白人,“给事张泓曰:‘太子不学,陛下所知,今宜以事断,不可引书。’”
就说一加一等于二,不要去弄甚哥德巴赫猜想。“妃从之。泓乃具草,令帝书之。”司马衷不算白痴吧,题目做是不会做,前座后座与同座旁座,做好了题目,他抄还是会抄。抄出错的,古已有之于斯为盛,如:“构建和谐洛阳,努力打造平安邵阳”;如:“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张飞这首名诗,名传千古,张飞加入中国作协,难道不够格么?够格,够格,司马衷抄袭比阁下更够格,他抄得还没出错呢。他爹那话儿喜得跳落了,“武帝览而大悦,太子遂安。”我崽哪里蠢?不蠢。天不证圣明,朕自证圣明。
斧打锉,锉入木。爹用这个来考得我要死,我也用这个来考死你们。啯,啯,啯,正值神州有事时,司马衷却去听取蛙声一片,与众爱卿没去读书,去钓麻蝈(学名青蛙)阉猪,他便出了他爹考过他的考试题,“此鸣者为官乎,为私乎?”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正确答案,大家都晓得(谁都晓得是为私鸣哒),问题是标准答案是什么?天意从来高难问,君心莫测哪。有大臣辩证法学得非常好,答得甚妙,“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这厮居官场,揩油蛮多,揩习惯了,便有成了官场油子。
再补叙一事,司马衷一字不改,抄了张泓同学答卷,他爹高兴,和峤却还是忧心,翻刻了一个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和峤版:“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这个世界聪明人那么多,聪明人多险诈的,聪明人多奸滑的,聪明人多阴毒的,聪明人多权刁的,以您这个哈巴崽的智商,怕是对付不了这个聪明过头、智力过剩之世界。和峤斥司马衷是哈巴?没,没,没,借他八个胆九头鸟,他也不会用这个词,他用的是“淳古之风”。和峤混在士林又混在仕途,混惯了,掌握了一套语言转换系统,如奸,不说奸,叫一德格天(秦桧);如傻,不说傻,叫质厚少文;如座椅陷地了,不叫垮台,叫“陛下圣德深厚,地不能载”;司马衷蠢,当然不叫蠢,叫“淳古之风”。
淳古之风?也可以这么赞噢。司马衷至少是不太好色的,这点还真有点古风。司马衷讨了个丑婆娘,不是黑玫瑰,是黑煤炭;不是武大郎,是矮富矬(丑而短黑),咯样婆娘,司马衷也没换,就她一个。说到婆娘,插叙一个。司马衷那夜娶贾南风,手捧金盘亮又亮,百盏红烛放光芒,你靠你靠你靠靠靠,今日今夜送洞房。贾南风进了洞房,司马衷大吃一惊:夜深哒,何搞还不自个家去?要跟你生宝宝啊;要生宝宝,你生就是,找我干嘛。嗯哪,司马衷是算淳古的,良家妇女是不乱抢的,大学女生大腿是不乱摸的。
司马衷是白痴?真谈不上。司马衷当了晋惠帝,司马伦不服,来篡位,打发司马威来抢他玩具,没把司马衷手指头扭断,却被弄肿,玩具与江山(玩具即江山,江山即玩具)虽不曾抢去,司马衷却发了脾气:要枪毙司马威。有人来求情,一笔难写两司马,且放过。司马衷坚决不行:“阿皮(司马威小名,小时候一起玩泥巴的呢)捩吾指,夺吾玺绥,不可不杀。”
司马衷杀司马威,这事如何评议,我知道,我跟您谈不拢。您说司马威有骨气,有胆量,敢与皇帝叫板,当赞;我说司马威是带路党,是推墙党,当斩。这事,咱俩不争论了,拣个没什么争议的吧。司马衷杀了司马威,群臣吓得两股战战,两处(前档与后档)湿裤,赶紧请罪,司马衷笑了:“非诸卿之过也。”跟诸位没关系,诸位原先怎么过,继续怎么过日子。
司马衷智商如何?至少不是白痴的,是非是分得清的,善恶是看得明的。这事,搁另外脑子进多了“脑白筋”的皇帝,与造反相干与不相干者,都会掉脑壳,脑壳将填坑填谷。此是孤证,不足为证?来个双证:“永兴元年,绍随惠帝战于汤阴,军败,飞矢雨集,百官及侍卫皆散。”绍者,嵇绍也,竹林七贤中嵇康之子,嵇康搞不合作运动,嵇绍运动合作,战火纷飞,百官都逃,独嵇绍拼死护主,“唯绍俨然端冕,以身敝帝,死,血溅帝服。”死尸堆里将满身是血的晋惠帝背出来,“事定,左右欲浣衣”,晋惠帝热泪涌:“此嵇侍中血,勿去。”
这事,搁“刘邦”他,狡兔死走狗烹;搁你“不帮”,过河打渡船人;这事,搁朱元璋他,火烧庆功楼,搁你猪元獐,做了中山狼;而被你叫傻瓜的晋惠帝里,谁好谁坏,他有基本判断力,谁恩谁仇,他有基本是非观——聪明人只有利害,没甚是非;聪明人只有利害,不管好坏。
乱毕这玩意,尿意来,解手,归来,忽见某北大生,鹊巢鸠占,霸我位置,气呼呼拍起桌子骂:文明社会,人才为尚;智慧时代,智力为尚,你倒好,居然在做“蠢死”好之题目,谁给你课题经费?你是在比惨,还是在崇愚?你是在逆潮流而动,你这是在搞反智主义。
什么北大生?背大生吧,爬母牛背之生吧。何尝是比惨?何尝是崇愚?哥哥我想要说的是:是非商要高于智愚商,这社会不缺智,缺德。故庄子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天下事,被愚蠢人耽误的,少;被聪明人弄坏的,最多。
公平误却卿卿声名
刘诚龙
公平,是极好的,据说人间若有十三亿人,便有十三亿人爱公平;人间若有十四亿人,便有十四亿人喜公平。“公正无私,一言而万民刘”(《淮南子》),刘氏喊一声:公平。天下便是千帆过尽,万民归心,扶老携幼,箪食壶浆,纷纷然归顺俺刘家。天下之人是向刘家耶?不是的不是的,向公平焉。
公平,都是人人所爱,个个所喜?不是的不是的,叶公好龙,公公好公。拣煤渣的老婆子,爱死了去与煤油大王求公平;种兰花的阔老爷,大约总不会去与“饥区的灾民”搞公平;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你说,你再说一遍——做个缩头乌龟算了,闭嘴算俊杰,要不,你一个脑壳禁不起割;劳动只是分工不同,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是吧是吧,那让你上山下乡来干农活吧——被你骂得啊,淑女你变泼妇,雅士你成牛二。
嬛嬛的正正叫雍正(以下借Miss嬛嬛之爱称,我们也叫正正),正正登基,来了一个震震。正正之前,容许先顺嘴说说康康康师傅。圣祖康熙要做圣人,自然是圣人不死便是大盗不止,大盗不止便是圣人不死,容许大盗才能做得圣人。士转仕后,都做大盗来了。康熙摆摆手,“小有所取,亦未可知。”朕没看到,朕真没看到,看到也无妨嘛,“人当做秀才时,负笈徒步,及登士版,从者数十人,乘马肩舆而行,岂得一一问其所以来耶。”仕之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不明就不明,疑罪从无哒。康熙做君要做圣,仕高兴坏了,赶紧转身做士,也就是秀才,扯起喉咙来颂圣,康康蹬了腿后,秀才翻康康字典,累死也不叫苦(据说《康熙字典》收录汉字,古史号称最多,有47035个),拣了人间最美词,给康熙谥号曰圣——做流氓做得入流,做秀才还算不锈。
康熙先前圣不圣,不晓得,史家多有说,到得康熙后期,大清体检了一下,肿瘤有点癌变,还好,早期的。正正上台,上手术台,施了甚手术,下了什么药,繁杂得很,据说首先是从官场开刀,比如查亏空,辣手出手,“那(挪)移一万两以上至二万两者,发边卫充军;二万两以上者,虽属那(挪)移,亦照侵盗钱粮例拟斩。”比如火耗归公,“与其州县存火耗以养上司,何如上司拨火耗以养州县”,上司都没得火耗了,气得首长们卵巴都跳落了。
康熙搞的,小盗可小盗,小盗可大盗,小盗可大盗,大盗可大盗,公不公?这般不公,你不喜,你不爱,小盗大盗喜死了,大盗小盗爱死了——你恨死了,怕是源自不曾取得圣者盗盗者圣的资格;雍正上台了,不准大小盗大盗小盗,民众与众民是手掌拍得红肿肿,盗圣与圣盗是牙齿咬得咯咯响。
盗圣与圣盗,口头叫公平叫得最火,追其究竟,圣盗与盗圣,心头弄不公平弄得最凶,世界若是公平了,他活得不出味了;说错了,叫公平叫得最凶的,不是圣盗与盗圣,而是绅士与知士(士有自诩社会良知者,简称知士,下同),三百斤的野猪,生了一张好嘴皮子,诗三百的知士,嘴皮子生了好一张。兄弟你告诉我,有谁比绅士与知士,叫公平叫得更猛的?
知士叫公平,其所叫者,叫的是与煤油大王齐资,不是叫与煤老婆子同活;叫的是与康熙大帝齐威,不是叫与黎民百姓同苦;叫的是与陈冠希齐福,不是叫与阿Q去同蹭吴妈。
正正可能也是晓得儒家大家,私士国士,叫公平叫得甚凶,多是这般叫法,非真声,是假唱。正正是搞恶作剧,还是真不信狠?你叫公平是吧,好,大家都来公平公平。老婆子在拣煤,你也拣几天煤去;老头子在犁田,你也犁几天田来;农家子放下锄头拿起枪,冰天雪地里站哨放岗,你也来扛几天枪;男女老少都在修天路,在修红旗渠,在修东风水库,在修万里长城,你也扛把羊角揪,去挖几回土。
正正还真出台了这么一个政策。雍正元年(看,上大清手术台那年),雍正在河南试点,推行四民公平之政:“绅衿里民,一例当差。”绅者,乡绅也;矜者,青青子衿也,孔乙己便是穿青青长袍的;里民,大家都晓得,就是蹲在咸亨酒店外面的那群短衣帮,便是重庆街头那支棒棒军,便是平生功业在黄州、惠州、儋州奔忙忙的那队走鬼,便是出水便见两腿泥的那伙泥腿子,便是吹尽狂沙始到金的、满江隈的那班淘金女伴。
从身份而言,绅者,衿者,里民者,皆老百姓。工人农民在田间车间,打起赤脚与赤膊,吭哧吭哧干活,绅者与子衿是打起赤脚与赤膊在嘿咻嘿咻快活吧。好吧,劳动无贵贱,只是分工不同,那好,那么交公粮之类,服兵役之类,好像有贵贱了,分派不同得很了。素来是不平等的,子衿不劳役,不徭役,不兵役;黎民过马路,要交买路钱,子衿贩金卖银,不交税。人谓对士人最刻薄的明朝,士人享有超出百姓的蛮多特权,比如家出了一个秀才,可免户内二丁差役;比如老百姓不能请保姆,举了举人,便可以养奴婢,养通房丫头;比如小老板经营五金啥的,也交税,秀才不用——车头船头坐个秀才,便免契税免过路费。
好吧。你不与下来齐公其平,可否叫一叫,嚷一嚷,叫嚷他下与你上来齐物齐身齐位齐尊严?文武百官,到此下马,到阁下文庙,便叫下马;到百姓家庙,阁下好像没喊官人下马。你叫你叫你叫叫,人人生而平等,只是你享受不平等,那模样快活极了。工资面前,你坦然享受人人不平等(天天喜滋滋又酸溜溜地涎水流,某朝教授工资高比谁谁谁);身份面前,你坦然享受人人不平等;法律面前,你坦然享受人人不平等:士子犯法,免到庭的;甚者,犯了死罪,可以赦免三次——挺受用是吧。
公平呢?真要公平,要不,与百姓一样,一次死罪不免;要不,阁下嘴皮子厉害,叫,叫,猛叫,让百姓也赦免三次死罪嘛。
莫说阁下心性了,现在说正正。正正出台这个“绅衿里民,一例当差”政策,让天下秀才哗然。一时间奈不何正正,正正有枪杆子嘛。正正有枪杆子,衿衿有嘴皮子;正正有枪杆子,衿衿有笔杆子。衿衿嘴皮子,都大叫;衿衿笔杆子,都大写,都说正正这政策出台,正正不但出台此政,还废“乐户(妓女)”籍,高其身份为民户,废“惰民”(曾反朱元璋者)籍,高其身份为民户,废除“蜑户”(即蛋户,此前不许陆居)籍,高其身份为民户,一降(士身份)一高(民身份),士作文曰“民怨沸腾”。雍正纵十点可骂,这两点我却给点赞,这政策,我不晓得民有甚可怨的。民是愿的,士是怨的。士怨有二,一,他特权少了,二,比他低的人,多了。比他身份低的人越多,他越有超然感觉哒。秀才好聪明的,借民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彰明自诩,谓社会良心。
雍正截高提低,扯公平,扯平了不,说句丧气话,那是永远扯不平的。扯不平,也扯,却是公平没扯平,骂声从此高低不平。雍正史呼“抄家皇帝”,士谓“千古暴君”,骂他抄家帝者何人,自然是被抄家的,他家何搞家被抄,他隐其家产来源了;骂他大暴君者何人?自然是被其截高,他高何搞被截高,他编排故事情节了。乐户、堕民与疍人,对雍正扯公平,想来还是高兴的,只是嘴巴是有,笔杆却无。虽说大家都爱唱高调,得民心者得天下,说的也对,乱世之际,都要靠下民打天下的;不过得了天下,民之高调,唱可能还在唱,弄却是另外弄:得官心者得天下,得商心者得家产,得士心者得未来。
得官心得天下,官家从不这么说,承平时代都是这么干的;得商心者得家产,这话搁雍正不太准(四海皆雍正家产),放四海之官却是皆准的;得士心者得未来,这话多说一句,百姓爱谁恨谁,都是用口而已,秀才喜怨谁,却能摇鹅毛笔,口声风吹过,笔黑留纸存。有说,公者千古,私者一时,这话鼓气得很,我却存疑:私者,有笔杆子给他留纸,他才千古;公者,固然有嘴巴给他树口碑,口碑只一时。
雍正之后,乾隆上台,他蛮晓得公与私跟时与史,并不是正比例的,他觉得是,公者一时,私者千古,买恩官,买恩商,买恩士,便可以。乾隆不喜公平,上台便反公平,如对官人是,“名人应追各项银两,俱着豁免”,官人山呼万岁;如对绅衿,“一切杂色徭役,则绅衿例应优免”,秀才膝盖立跪,感动涕零,涕零后展纸磨墨,歌颂乾隆天纵圣明。
比一比,看一看,来比看政心,雍正求什么?求公平;乾隆求什么?求特权;再来比一比,看一看,来比看政声,雍正政声好,还是乾隆政声好,当时不晓得,后来史誉,乾隆比雍正要好多了,“以天资之刻薄,而逞其暴戾恣睢之所为”;乾隆自谓十全老人,居然得时誉,后史至少比雍正好,“上圣学高深,才思敏赡,为古今所为有。”
雍正不正,乾隆声隆。何故?雍正为政之要是大多数;乾隆哼鼻,假的,关键是要会抓关键少数。
世界已但存人欲,不曾有天理了。
人理没有了,天理还是有的。看破乾隆把戏的,也是蛮多的;晓得雍正担当的,也是有一些的。社会有很多精致利己主义者,到底也有真公共真公正之社会良心。培根说:哪里有公平正义,哪里就是庄严圣地。
哪里没有公平正义,哪里便是脏地。
身处脏地,却也不妨碍我们去寻觅净土圣地。
评奖农民
刘诚龙
士农工商,以士为首。这个自然,士人动动嘴子,即为帝王师,天地国亲师,重教尊师,总归不会错。说起动嘴巴,农民也是功勋卓著。人生活着为两巴,形而下为X巴,形而上为嘴巴,农民一辈子都为国民形而上的嘴巴,累坏了身,操碎了心,实实国之重器,按雍正四民排位,当是农士工商。
士人动动嘴子便得幸福人生,这个动动,也是先动嘴吃饭,后才动嘴吐辞,饭为辞先,辞为饭后,先吃饭后吐词,要吐词当先吃饭。“农人辛苦劳作以供租赋,不仅工商不及,不肖士大夫亦不及也。”这话,偏激不,有点,却也不太偏,“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若为钱粮紧要,民命尤属紧要,有民始有钱粮,能安民方能裕国。”民命尤属紧要,士命比士言,也是尤要紧,“凡士农工商,皆食于农。”
有人会乱猜了(别骂他乱自猜疑,他是条件反射),雍正这些重要讲话,可能是在开农业工作会上说的吧,到了工商工作总结会,也许不会这么说;同理,大学邀请领导去演演讲讲,也不会这么说。你要下面鼓掌,你要鼓掌经久不息,你要会议秘书记录讲话前后鼓掌N次,你就得,什么山唱什么歌,什么会赞什么人。
当然也或是,越是贱役,越陈高义,给他陈了高义,意在哄起他来给你行贱役。比如臭老九高赞为人类灵魂工程师;街上扫大街的隆誉为城市美容师;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其中巫医却也被冠带了白衣天使;掏粪工,没谁愿干,那就评个劳模吧,也光荣光荣他;乐师古称伶人,以前也是君子不齿,河东河西,转成明星。不提。
给高帽,不给高利,君子便是这么对百工耍流氓的,耍流氓耍得最狠的,莫过于对农民了,喊父老乡亲喊得亲甜,唱父老乡亲唱得高亢,他可愿去当个农民?至少也要去当农民工嘛。农民工是农民还是工人?配了个工字,便以为可以与电工、钳工、胡工与教职员工同列了。只可惜,人家搭个工是工人,你缀了工字,还是农民。
农民高尚,农民比工商高尚,比士大夫高尚,雍正又拾人牙慧,给父老乡亲唱凉快歌,对农民耍流氓?雍正或许耍过蛮多流氓,他这话却没耍流氓,为让这话有落脚,为使讲话得落实,雍正别开生面,雍正自出机轴,雍正独具一格,雍正空前绝后,专设了国家层面农民奖,奖品甚是丰厚,“不仅工商不及”,不肖他朝代亦不及也。
雍正专为农民设大奖,叫八品顶戴奖。雍正二年,雍正发表了一个涉农讲话:“士子读书砒行,学成用世,荣之以爵禄,而农民勤劳作苦,手脐足服,以供租赋,养父母,育妻子,其敦庞淳朴之行,虽宠荣非其所慕,而奖赏要当有加。”这话意思是,学而优则仕,士转仕了,又给爵来又给禄,又给名来又给利,又给位来又给威,纵不为亦给位。士不转仕,也给颁鲁奖茅奖冰心奖林语堂奖,或名利双收,或输利赢名(输送票子,买个帽子);也给顶戴长江学者黄河学者小河里学者名号;也给分发泰山教主华山教主田谷坳教主称呼,都有物质与精神双文明奖;偷税又偷睡、漏税又陋德的,非贱役乃贱人的令人都可以获国家精神造就者奖。巫医乐师百工之人,都有这奖有那奖了,列入四民之首、最差也是老二的农民呢?农民真是二呐。
农民流血流汗,干着世上最辛苦的活;农民淳品淳德,贡献着世上最宝贵的粮,按雍正说法是农民其行,“敦庞淳朴”,农民其功,“以供租赋,养父母,育妻子”。农民何止养父母,育妻子?公仆也是农民养的,士子也是农民育的,谁谁不是吃饭长的?吃饭长的,都是农民养的;农民那么“勤劳作苦”养你,你又给了农民什么回报?骂他乡巴佬吧,骂他土八路吧,骂他“你丫农民”吧。
世上最遭作苦的是农民,世上最被作贱的也是农民。
我对雍正多有腹诽,我对雍正却常有口颂,要颂者之一,便是他不贱视,也不是说两句好话便了事,他首开先河,也是独开先河,给农民颁大奖,雍正二年,下发了一个文件,文件要求各地推奖农民,“令州县有司择老农之勤劳俭朴,身无过举者,岁举一人,给以八品顶带荣身,以示鼓励。”地市州,乡县市,上至省衙,都得选出一个老农民,推选条件是:有技术,有品行,能勤劳,能简朴;每地每年每举一人,奖励不太烂吧,不是那些文学奖,一奖三五百个;奖农民什么?奖他一个八品顶戴。八品级别不低啊,相当于副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