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1943年冬,殷希彭在给白校学员上实验课
记开国将军殷希彭红色家风:刚毅正大,忠烈长存
文/梁晓琴
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去看望聂荣臻教育促进会名誉会长殷子烈,也经常听殷老讲红色故事,受益良多。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们去殷老家里汇报工作,谈完事后,他从屋里拿出两张烈士证给大家看,并讲了许多往事。殷老两位哥哥殷子刚、殷子毅在抗战中英勇牺牲,大哥年仅22岁,二哥刚满17岁,风华正茂的两位兄长全都为国捐躯,这种切肤之痛是刻骨铭心的。七十年过去了,这两件事在殷老心里仍像两座大山一样沉重。殷老说两张烈士证就是两件传家宝,见大家有些诧异,他解释说:有了这两张烈士证,家里下一辈人就不会忘记这件事了,它就可以一代代传承下去了。殷老此番言传身教,让我深受感动,对红色家风的精神内涵,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心灵共鸣。
殷老拿出这两张鲜红的烈士证,隐藏着两个震悼心颜的英烈故事,珍藏着两段割舍不断的骨肉亲情,并带给我们一种严肃的时代思考。每一位革命烈士都是为了民族的独立解放而浴血奋战,并壮烈牺牲,他们倒在了保家卫国的战争年代,没有看到今天和平的幸福生活,但今天的人们是否还记得他们,对这些在战火中熊熊燃烧的青春生命,人们是否还能从心里献上最崇高的敬意。本来这不是一个问题,但在忙忙碌碌的现代生活中,究竟还有多少人记得去感恩这些为国捐躯的先烈们,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一个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大问题。
殷老的父亲、开国少将殷希彭,是我军高级知识分子的一位杰出代表。他早年留学日本,获病理学博士学位,1931年8月回国后,担任河北大学医学院教授。抗战爆发后不久,他毅然参加了八路军,和白求恩、江一真等人一起创办了晋察冀军区卫生学校(后改名为白求恩卫生学校),培养了大批战时急需的医务人员;建国后,他历任长春第一军医大学(后更名为白求恩医科大学)校长、解放军军事医学科学院院长、总后勤部卫生部副部长等职,为新中国军事医学教育现代化做出了巨大贡献。晚年殷希彭将军癌病缠身,但他仍坚持每天上班,最后病倒在工作岗位上,逝世后被追认为烈士。真是一门三烈士,浩气沛天地。甘洒热血赴国难,殷将军“毁家救国”的尘封往事,至今听来仍荡气回肠,感人肺腑。
开国少将殷希彭(1900-1974)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寇大举侵犯,国民党政府奉行不抵抗政策,不战自败,华北很快沦陷。河北医学院从保定南撤时,为拉拢殷希彭,政府官员许诺给他河北省教育厅长的职务。可殷希彭对不抗日的政府感到失望透顶,他不为名利所动,毅然拒绝南撤,带着全家老小七口回到老家安国县小营村,躲避战乱。后来他又两次断然拒绝出任伪职,闭门谢客,干脆隐居起来。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这是一位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本能选择。但他并不甘心只做一位乱世中的隐士,内心燃烧着抗日救国的火焰,他在暗暗观察时局,等待时机,投笔从戎。在民族存亡、天下兴亡之际,只要认准了报国道路,他就会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抗战的时代洪流。
但关键时刻,要选择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当时冀中地区,各派武装势力鱼龙混杂,“司令如牛毛,主任遍天下”,谁是真抗日,谁是假抗日,一时还真假难辨。经过一年多的认真观察,殷希彭心里就认定了,只有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才是真正抗日的部队,他也暗自做出了自己人生当中最重要的抉择。长女殷珍此时已在抗日民主政权领导的乡村小学当教师,18岁的长子殷子刚要去参加八路军,殷希彭当即表示鼓励:“当八路抗日救国,我不阻拦你。每个中国人都有救国的责任,你虽然只是十几岁的孩子,有这个志气我很高兴,不然留在家里,还不是当亡国奴!我也不能留在家里当亡国奴。”1938年9月底,新任冀中军区卫生部部长张珍上门来动员他参加八路军时,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几天后,他雇了一辆马车,只身前往冀中军区卫生部报到,这一天正好是10月1日。此时,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12岁的次子和5岁的幼子,还有寡居的嫂子及两个侄孙女,一大家子人都需要他照顾抚养,但国难当头,既然认准了走革命道路,他决然别妻离子,舍家救国,义无反顾地投奔革命。“风萧萧兮易水寒”,这是义勇气概;“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就是仁勇精神。君子不逞“匹夫之勇”,但为仁义真理,必挺身而出,勇往直前。两年后,他又让不到15岁的次子殷子毅参军,投身抗战。在殷希彭的感召下,他在河北医学院的同事和学生,纷纷前来参加八路军。
1934年全家照,摄于河北保定寓所
1939年春,白求恩来到冀中根据地,看到有这么多医学专家、教授和医大毕业生,感到很高兴,就向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推荐了殷希彭、刘璞、陈淇园、张文奇等人。当时军区医院在敌人的“扫荡”中被破坏了,白求恩深感八路军医务人员技术水平太低,亟须提高,就向聂司令员提出办一所卫生学校的建议。很快晋察冀军区卫生学校就成立了,由老红军江一真担任校长,但唯独缺乏合格的教员。就这样,同年5月,殷希彭来到军区卫生学校驻地,他被任命为教务长,与白求恩、江一真等人一起组建卫生学校。殷希彭带领的这批医学技术骨干,很快就成为学校的中流砥柱。白求恩牺牲后,军区卫生学校于1940年2月改名为“白求恩卫生学校”,殷希彭相继担任副校长、校长,为 “白校”的创建和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白校”不仅为抗战前线培养了大批急需的医务人员,也为新中国军事医学事业打下了坚实基础。殷希彭将军是我军野战医学的主要创始人,他担任我军卫生教育与领导工作前后延续近20年,功高德劭,桃李满天下。“白求恩精神”已成为我军卫生战线的一面光辉旗帜,在这面鲜红的旗帜上,也凝聚着殷希彭将军的毕业心血。
然而,外人所不知道的是,殷希彭将军的家庭为抗日救国做出了巨大牺牲,一家人长期承受着巨大悲痛,而这种巨大的精神影响最终就融化成流淌在血液中的红色基因。
1942年5月,日寇开始对冀中根据地进行残酷的“大扫荡”,形势变得异常严峻,大部分粮食也被敌人抢光了。冀中军区接到命令,不允许部队跟老百姓抢树叶吃,摘树叶必须到村庄五里之外。在这种艰苦卓绝的情况下,晋察冀军区决定部队化整为零,组织敌后武工队。殷子刚就从一名营教导员变成了武工队政委,带领部队在盂县、平定一带跟日军打游击战。1943年3月,他带领武工队在突袭阳泉火车站的战斗中,他和战友们不幸全部壮烈牺牲。同年9月,担任军区卫生部司药的殷子毅,在神仙山“反扫荡”战斗中又不幸牺牲。当时卫生部驻地离学校不远,殷希彭接到噩耗后,强忍心中悲痛,赶到儿子牺牲的地方,向遗体鞠躬默哀,因为部队马上就要转移,他流着眼泪,什么话也没说,匆匆就离开了。半年内连丧二子,做父亲的哪有不悲伤的,但对前来安慰他的战友,殷希彭坚定地表示:“请同志们放心,我能挺得住。国难之中,两个儿子为国捐躯,他们光荣,我也光荣。我只有加倍努力工作,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推崇“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至大至刚风范,浩然正气,忠烈长存。从殷希彭将军身上,充分体现出了这种刚毅正大的崇高革命精神。
随着战局恶化,殷希彭跟家人也失去了联系。他不知道,在此次“大扫荡”中,母亲去世,妻子带着10岁的幼子殷子烈,为逃避日伪的抓捕,流浪到博野、蠡县一带,母子俩相依为命。直到抗战胜利,在聂荣臻司令员的亲自过问下,1946年3月,在分开8年后,殷希彭一家人才重新团聚。妻子不知道子刚子毅已经牺牲,每当她问起儿子下落时,殷希彭就以战事繁忙、联系不上为由,继续隐瞒两个儿子牺牲的残酷真相,这一瞒就是三年。直到1949年5月,北平解放后,部队进城了,妻子再也等不下去了,就向殷希彭紧追两个儿子的消息。她经常念叨:“瑄、珊(子刚、子毅的小名)在哪里?他们结婚了没有?现在不打仗了,进了北京,怎么还不回来看我?难道真的娶了媳妇忘了娘!”殷希彭一看再也隐瞒不下去了,只得向妻子坦白了真相,夫妻俩抱头哭了一夜。第二天,妻子执意要回安国老家,她无法原谅的是,两个儿子牺牲都这么久了,丈夫居然一直瞒着她。她哭着抱怨说:“你走了七八年没音信,本来我已没啥盼头了。日本投降后,你派人把我和子烈接到张家口,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了。我来就是为了见见我的俩儿子,原本不想长住的。现在知道他们已没了,我要回家。”经过大家不断劝解,军区和卫生部也派人前来慰问,妻子这才不再坚持要回老家去。殷希彭终于放下心来,这件事压在他心里好几年,他愧对妻子,心力交瘁。几天后,他对全家说:“今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伤我的心,影响工作。”从此,子刚子毅牺牲这件事,就成为家里的大忌,谁也不再提了。但不提并不等于就忘了,相反的,整个家庭被一种沉郁悲痛的无形气氛笼罩着,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家里每一个人。
妻子因此大病一场。病愈后,殷希彭就更加细致入微地照顾妻子,有空就陪她散步、买东西、聊家常。妻子不识字,他就手把手教她练字。殷希彭出身于一个非常传统的破落地主家庭,15岁就奉父母之命,娶了大自己4岁的妻子。在外人看来,这位小脚夫人跟他这位留日博士、医学教授、校长部长,两人并不是那么般配,但两位老人却相濡以沫,相伴终生。殷希彭曾对同事说过:“有的人进城以后就‘改组内阁’,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我带出去参加革命的儿子牺牲了,她含辛茹苦把我的小儿子带大,对我有功啊!我是永远感谢她的。”在后辈们的眼中,他这是“以德立家、以德系情”,是以“中国值得颂扬的传统道德观念”,维系着夫妻情感与家庭和睦。孝悌忠义,修齐治平,这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的精神源泉。殷希彭将军身上体现出来那种赤诚坦荡的智者风格和仁者情怀,均源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君子尚德,以德立人,这值得我们后人永远铭记。
1974年全家照,摄于殷将军手术3个半月后
除了秉承优秀的传统文化外,殷希彭将军还为后辈们树立起了优良的科学品德。他留学日本四年,接受了严格的现代医学训练,长期的科研和科教工作,使他养成了求真务实、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与科学精神。他对幼子殷子烈的教育就是要“又红又专”,既要培养坚定的政治信念和高尚的道德情操,又要培养扎实的专业知识和业务水平。殷子烈后来回忆说:父亲送他到荣臻子弟学校时,就跟他谈过一次话,鼓励他要向白求恩、柯棣华学习,做一个有崇高理想的读书人。进城后,等殷子烈上中学时,父亲又跟他做了一次长谈,讲到了两位哥哥,在本来应该好好读书的年纪,却早早为革命牺牲了,现在革命胜利了,国家建设要靠你们这一代人,不掌握科学技术,不培养各方面的专家是不行的。父亲鼓励殷子烈好好读书,精通一门业务,将来为国家建设做贡献。殷子烈回忆说,父亲从来不跟自己讲什么大道理,都是以实际行动做出来,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自己。“他最大愿望是使孩子们都能学到真本事,有自己专业知识,踏踏实实作出成绩,为国家贡献一份力量。”科技工作者也好,文艺工作者也好,知识分子都要用自己的专业技术,来为党工作,报效祖国。殷希彭将军的红色家风,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与现代科学理性精神的融合,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红色典范。
正是出于对这片红色土地怀着难以割舍的感情,1997年,殷子烈退休后,就在革命老区教育扶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这年春,他回到阜平为二哥殷子毅起灵,将烈士遗骸安葬到烈士陵园,看到当地台峪乡教学条件非常差,教室里连窗户纸都没糊上,他就给乡政府捐了一笔钱,把学校修缮一新。回京后,殷子烈又陆续想办法筹资54万元,修建了新学校,并联系了北京八一学校,为新学校捐赠了一百多套完整的课桌课椅以及物理化学实验室设备。后来阜平县政府将台峪乡初级中学正式命名为子毅中学,并隆重地举行了命名仪式。在英雄辈出的阜平大地上,只有子毅中学这一所以烈士姓名命名的学校,这是对牺牲在那片红色土地上的无数英烈们的最好纪念。能让先烈们欣慰的是,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浴血奋战的红色精神,早已在阜平大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红色基因后继有人!
2009年6月10日,殷子烈、孙一鉴合影
2005年,殷老接任聂荣臻教育促进会会长后,跟县教育局合作,先后为阜平教育扶贫事业捐献了数百万的教学物资。2013年,孙一鉴先生接任会长,殷老担任了终生名誉会长,仍在积极地为促进会的工作出谋划策,保驾护航。2014年,根据县教育局的意见,促进会出资设立了“魅力教师奖”,于每年12月29日(聂荣臻元帅诞辰)颁发,奖励全县年度优秀教师,这一奖项现已成为阜平县弘扬红色文化的一张靓丽“名片”。聂帅临终遗言:“阜平是我的第二故乡。阜平不富,死不瞑目!”而我们终于可以告慰革命先烈们:在这片英雄鲜血浇灌过的土地上,现已焕发出新时代的勃勃生机!
最近,我们去看望殷老时,他对大家说,还要继续去寻找大哥,让大哥“回家”。此时此刻,已近九秩高龄的殷老,语气平缓而坚毅。我想,正是因为有这份血浓于水的骨肉深情,红色家风才可根深蒂固、历久弥新,红色精神亦能枝繁叶茂、永续传承。
(作者系聂荣臻教育促进会副秘书长,来源:和通社《亚洲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