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门”事件的爆发,掀动了新闻巨浪。
一场国际政治大戏就在我们眼前上演,乌克兰,欧盟,和北约都卷入其中,但角逐的主角是美国和俄罗斯。这场国际争斗的本质,是维护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的力量,与跟随俄罗斯打碎现有国际体系力量之间的生死较量。以自由主义国际观为核心内容的战略理想主义,和以经济整合为主要内容的战术现实主义一旦成功结合,福山所设想的国际秩序和理想社会就会出现在欧亚大陆的地平在线。“乌克兰门”的提示意义,正在于此。
9月25日,特朗普总统在纽约会见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面对记者有关“乌克兰门”的提问。
2019年9月,美国2020大选的种种准备活动已经如火如荼般展开了。本来就是多事之秋,就在此时此刻,一封来自情报官员的举报信件,在已然波涛汹涌的新闻大河中,投下了一枚炸弹,刹那间掀起了巨浪。9月中旬开始,从《华尔街日报》,《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的连续报导中,我们得知,那位情报官员在8月12日向情报机关总督查官检举,在特朗普总统与外国领导人的通话中,特朗普说了某些令人极其不安的话。以后几天里,主流媒体继续挖掘,国会开始向行政当局施压,要求得到举报信件。这几天,我们清楚了,那位外国领导人是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
这位情报官员举报的主要内容是,特朗普以美国军事援助为筹码向泽连斯基施压,要求乌克兰政府部门与特朗普私人律师和美国司法部长合作,进行一场对特朗普竞选有帮助的调查。这种以国家军事援助要挟外国领导人为自己政治利益服务的举动,是严重的腐败犯罪。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特朗普在与泽连斯基通话的几天后,又与俄罗斯总统普京通了电话,交谈甚欢。主流媒体告诉我们,检举信涉及的事件不止一桩,还有其他人和事列入其中。很明显,一场国际政治大戏就在我们眼前上演。这种从穆勒调查开始就一直不断冲击我们感觉神经的俄罗斯,乌克兰,普京戏文,让我们不得不顺着逻辑的思路从国际关系的角度来考察一下“乌克兰门”的实质。因为这个事件的直接原因是乌克兰需要美国军事援助,以抵抗俄罗斯的军事压力,我们就从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关系谈起。
俄乌关系
俄罗斯和乌克兰虽然同属斯拉夫文化圈,语言和宗教都相似或接近,但两者在历史上冲突频繁,恩怨难断。两者中谁是斯拉夫文化的奠基者,缔造者,或代表者,都各有说法。繁荣于10到11世纪的基辅公国(Kievan Rus')曾经是欧洲最大的国家,锻造了乌克兰和俄罗斯的民族特点,是乌克兰人文化自豪感的历史基础。19世纪的浪漫民族主义思潮在乌克兰诗人舍甫琴科的倡导下,席卷知识界,为日后乌克兰民族主义运动打下了意识形态基础。尤其是在乌克兰人占绝大多数的西部地区,民族意识不断地鼓动追求国家独立的政治要求。就西部乌克兰来说,无论在波兰还是苏联统治时期,民族意识无时不刻地寻求机会独立建国。终于,苏联的解体给了乌克兰不可多得的历史机缘。乌克兰人为之欢欣鼓舞。可是,这种机缘带来的结果却不可避免地与俄国统治者发生冲撞。以政治方向而言,乌克兰与俄罗斯分歧的根本点是融入欧洲还是结盟俄罗斯。当2013年开始的示威最终在2014年逼迫亲俄的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Viktor Yanukovych)逃离乌克兰后,乌俄冲突达到爆发点。普京决定吞并克里米亚半岛(Crimea),并在俄罗斯人聚集的东乌克兰策动分离行动,乌克兰则向美国和欧盟求助,两国间爆发有限军事冲突。
这就为“乌克兰门”事件准备了了场所,人物和情景,就等合适的时间点了。
欧盟与乌克兰
我们再来看看另一个重要利益相关角色欧盟与乌克兰的关系。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概括这个复杂的双边关系,那就是欧盟对待乌克兰的态度:弃之不忍,纳之不安。欧盟领袖们当然清楚乌克兰民众对加入欧盟,融入欧洲文明大家庭的渴望。从建设欧洲社会,完成西方文明最后整合的历史使命角度说,欧盟有道义责任帮助乌克兰走出历史留下的阴影。推脱这种责任将使欧盟领袖们无法面对欧洲的下一代。但是,乌克兰动荡不定的政治形势,举步维艰的经济改革,随时都有可能插手而制造麻烦的强邻俄罗斯的存在,都使欧盟感到有必要谨慎小心,推迟欧盟东扩的步伐。结果是,欧盟始终对乌克兰表示愿意接纳,但却从不承诺最终接纳的时间。这种观望中小步前行的最高成果,是2014年分政治和经济两部分签署的乌克兰与欧盟合作协议(Ukraine–European Union Association Agreement)。经过一代人几经波折的努力,乌克兰的一只脚终于跨进了欧盟,成了欧盟的准成员。
欧盟对于乌克兰的重要性,用任何形容词描绘都不会过分。如果说,美国对乌克兰的最大意义是战略安全保障;那么,欧盟对于乌克兰的最大意义是心理归属感。只有加入欧盟,乌克兰才有安身立家的慰藉。
北约与乌克兰
苏联解体后,北约存在的必要性曾经受到相当强烈的质疑。质疑的理由就是假想敌的灭亡消除了北约存在的政治正当性。可是,随着俄罗斯踏上欧亚派道路的趋势日益明显,与欧盟的政治冲突日甚一日,北约的政治正当性得到了无可争议的强化。没有北约,欧盟就只是欧洲的经济体系和政治联盟,没有任何军事吓阻和干预力量。更重要的是,没有北约,美国在欧洲的军事存在就失去了法理基础,跨大西洋联盟会失去重要的一翼。欧盟和试图加入欧盟的国家都清楚北约与欧盟的不可分割性。乌克兰自然不例外。
乌克兰与北约的接触从1994年就开始了。但是,就像和欧盟的关系一波三折一样,乌克兰加入北约的努力一直阻力重重。困难的源头之一就是俄罗斯的强力反对。一旦乌克兰成为北约成员,俄罗斯对乌克兰的蚕食行动就等同于挑衅北约了。不过,随着2014年后亲西方政府在乌克兰执政和克里米亚事件的发生,乌克兰国内推动加入北约的呼声迅速高涨,过半民意支持政府争取北约成员国地位的努力。2018年,乌克兰议会通过决议,把加入欧盟和北约定为国策。2019年,乌克兰议会批准宪法修正,放弃乌克兰国际事物中立立场,为日后加入欧盟和北约扫清了宪政障碍。
美国与乌克兰
乌克兰成为独立国家后,美国一直关注和支持乌克兰融入欧洲和加入北约的努力。1992年,美国通过了自由资助法案(FREEDOM Support Act - FSA),帮助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的政治和经济改革。乌克兰一直是FSA资助的主要受益者之一,获得的资金价值大约为40亿美元。从1992年到2000年,美国国务院希望行动计划(Operation Provide Hope)向乌克兰提供了价值4亿美元的人道援助。
特别值得提及的,是1994年签署的"关于安全保障的布达佩斯备忘录"(The Budapest Memorandum on Security Assurances)。它的重要性在于,为了说服三个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乌克兰)放弃苏联时代设立在那里的核武器,美国,英国,和俄罗斯共同向这三个独立国家提供安全保障。对于乌克兰来说,美国的保障承诺是最为重要的和最具实际意义的。没有美国的安全保障承诺,乌克兰是不会同意把核武器移交给俄罗斯的。从这个条约出发,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美国和欧盟对普京在克里米亚的行动反应如此强烈。我们也可以明白,在美乌关系中,并非只是美国单方面在输送利益。由此可知,利用美国对乌克兰的军援为筹码,胁迫乌克兰政府为美国领袖个人利益服务,是多么地错误和荒唐。
谈到这里,“乌克兰门”主要利益相关者的位置都清楚了。接下来要讨论的,是两位主要博弈者之间的关系。
美俄关系的国际大背景
由于美国的世界领袖地位,美国在国际舞台上的一举一动都牵涉到它所领导的国际体系的运行或存亡。所以,对美国和任何大国关系的思考,都必须放在国际体系的大背景中进行。离开国际体系这个大背景来讨论美俄关系,一定会丢失对关键点的捕捉。
冷战后美俄关系的新起点,在于是否和如何把俄罗斯纳入美国主导的二战后国际体系,让俄罗斯像战后的日本和德国那样,在经济上参与国际经济大循环,政治上融入西方近代文明,构成名符其实的G8团体。具体说,美国希望俄罗斯能够在经济上逐渐向欧洲靠拢,在外贸,金融货币,和工业标准化等等方面成为欧盟的准伙伴,在国际政治上彻底放弃大俄罗斯版图的概念,建立与北约的伙伴关系,在世界事物上与西方取相同或近似立场。遗憾的是,虽然有叶利钦政府和克林顿政府的共同努力,俄罗斯最终没有能走上西方近代文明的道路,反而踏上了集俄罗斯和苏联传统中所有负面因素之大成的俄式威权主义道路。
失败的原因可以列举许多,但主要原因是俄罗斯自身的问题。自彼得大帝起, 俄罗斯一直存在着两条国家发展路线之争: 欧洲派路线对欧亚派路线。欧洲派就是要走西欧的道路,市场经济,加宪政民主。代表人物有十二月党人和临时政府。欧亚派则强调俄罗斯横跨欧亚大陆的特殊性, 拒绝宪政道路。代表人物有沙皇尼古拉一世和斯大林。
近代俄罗斯有两次走上知识精英向往的西欧道路的机会。一次是一战后,但临时政府的努力被国内革命打断。一次是苏联解体后,但各方的努力没有成功。普京掌权后,俄罗斯曾经面临石油涨价带来的绝佳转型良机。天赐石油财富使得普京政府有足够的资金应付社会转型期间的财务困难,完全可能既完成转型,又避免社会动荡。可是普京却听任良机在眼前流失,用石油财富养肥了一群聚集在他周围的寡头,把俄罗斯经济死死地压在苏联模式的深渊里,仰仗能源出口苟延残喘。(请参阅拙著《二战后国际体系的价值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