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变奏
——读刘跃儒先生的小说《都市里的樱桃花》
文 / 李爱红
“人”是文学永恒的母题。“五四”前后的中国,先觉醒起来的那部分诸如胡适、鲁迅、周作人等等的先哲们,意识到了浩浩荡荡的五千年中国在一转身之后竟然目中无“人”了。作为个体的、有个性的人都消失在了几千年积蓄下的“仁义道德”中去了。于是,胡适、鲁迅们开始呐喊了,他们从“人”何以为人出发,以寻找和给予个人“人欲”并证明其合法性为目的。在他们的心目中,“人”,哪怕荒谬如阿Q,哪怕困顿如孔乙己,哪怕无知同祥林嫂,都应当是人间最高价值尺度,肉体的神圣,人格的独立,思想的自由,生存的权利,都成为“人”天赐的、神圣的、不可侵犯的事物。民族国家想象中包含的政治、经济、文化、道德,甚至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都需要建立在“人”的基础上而获得合法性。“人”,是脆弱的,但又是世间最为宝贵的。
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经历了太多的冲击,“人”也在百年中国的天灾和人祸中沉沉浮浮。可是不管什么时候,始终有那么一部分人通过不同的方式在默默的寻找着中国的“人”,去寻找中国人的“人”迹,希望籍此看到中国的“脊梁”。近日有幸读到刘跃儒先生的小说《都市里的樱桃花》(曾获第七届“PSI-新语丝”网络文学奖,入选《当代中国苗族作家作品选集》(2008年9月,民族出版社),看到了跃儒先生对于在商品经济大潮中的农村人和充满对城市憧憬的农村进城人的的独特思考,感觉到跃儒先生沿着鲁迅苍茫的眼光走着,找着…………
首先,跃儒先生笔下站立着的是一个个的“人”。跃儒先生似乎试图避开对现实政治的表述和言说,将文学指向表现最普通的中国人生和表现最普通人的心灵,为我们展现他们真实的生存困境 ,试图将为他们错位的生活找到锁钥。在跃儒先生笔下,人之为人最重要得一点是他与生俱来的自尊。尊贵者、贫贱者,显达时、窘困时,自尊是他能够始终高昂着头行走在“人”字轨道上的唯一资本。面对失却尊严者,自尊者是颐指气使的强权者,即使他的生命里仅剩自尊。这正是小说中樱花之于枞树的关系。枞树虽然在事业上颜面扫地,但是,他的残肢废躯原本依然可以凭借男人的尊严为妻儿撑起一片天。然而樱花却迫于生计做了小姐,一棒喝将枞树打入深渊。尽管如此,枞树自恃还残存有人之为人的尊严,便可随意欺凌樱花。拳打、杖击、手拧,狂吼、低咒,面对一切殴打和辱骂,樱花总是以“慈善而哀求”应对枞树的“冷漠而决然”,因为“小姐”的身份掠夺了她做人的尊严,无颜、无力、无权反抗来自丈夫的理所当然的凌辱。
作者在冷静的述说着这对特殊夫妇的奇特的生存状态时,不动生色的把人们所最熟悉却最不经意的错位的生活逻辑描摹殆尽。自尊,是人类引以为豪的桂冠,自然就不曾对此有过质疑。小说中的樱花的遭际给了我们一次思索的借口。樱花,有过在“春光明媚的早春,同样是樱花飘香的时节”里的“醉人”的幸福生活。当她的幸福轰然倒塌掉,她的尊严就随之消失了吗?的确,她选择了一种为人不齿的谋生方式,其低贱性抹杀了她曾经的纯洁、美丽,所有的光环离她而去。剥夺她的光环的是“筛子村人很传统,觉得做小姐是丢脸的事,所以就瞧不起樱花……枞树就更不用说了。”,作者却没有任何的指责。樱花的选择是那么无奈,她的动机如此单纯:“虽长得漂亮,却没读过几年书,缺文化,而且身材小巧,做不动体力活。她想家里现在负担太重,她惟一的选择只有做小姐才能够维持家里开支。”,她的用情如此执着:“她要养男人,养孩子,养这个家。” “大家都坚持一下吧,再坚持几年,等娘挣点钱回来,就跟你和爹在一起,把债还清了,把你爹的伤治好了,就一心一意送你读书……”——作者对这位弱女子的怜悯不言而喻,同时在她身上书写了一种另类的自尊。樱花那担负着两个男人的生活重负的柔弱身躯散发出的坚韧改写了尊严的定义:不再是狭隘的“可尊敬的身份或地位”,而是一种源于了生命,又高于生命的精神浓缩,如果生命是树,尊严是根,如果生命是水,尊严是流动,如果生命是火,尊严是燃烧,如果生命是鹰,尊严是飞翔。摆脱了一切外在于人的生命的拖累,对人的灵魂予以眷注,是作者第一次在人的墓志铭前的停驻。
樱花的幸福生活倒掉了,但她的灵魂没有倒掉。可尽管她纯净如昔,“每次回来都弄得干干净净”,她在樱花歌声中“双膝跪地,握着话筒的双手捂住脸,泣不成声”的那一刻,我们听到了泠然的破碎声,犹如久久紧绷的琴弦经不起任何的拨弄,只有永恒的断裂可以换取片刻的释然。作者似乎不忍心看到这片刻的破碎,要将手中的金缕衣织补得臻于完美。
人之为人是他难以卸却的道德枷锁。人生总是在追寻永恒的生命存在与现世的生存自由中游走,而积习已久的道德意识与伦理观念把它视如敝履,让人们如履薄冰,步履艰辛。不可否认,道德可以塑造一个完美的人,但是也常常可以毁灭一个原本能够完美的人。作者拯救樱花的过程中为我们展示了普通人在伦理道德的泥潭中挣扎的苦楚。这就是我们习见的却以为常的伦理困境。循规蹈矩的生活固然风平浪静,甚至鸟语花香,但这种身居樊笼的压抑最终会让人伴随着激情的萎缩而死去。枞树大概就是作者笔下那个死去的循规蹈矩者。他被道德的枷锁紧紧束缚着,望着彼岸自由世界的人,他唯有雷霆般的暴怒。一个空虚的一无所有的人却因为手握道德武器,而高高在上,这样的可悲常常是我们视而不见的画面。作者不甘于这样的压迫,他让樱花作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伤痕累累是不可避免的,但她迈出了可贵的第一步:她尝试着松一松肩上的枷锁,在伦理道德与生命追求间寻找一个黄金分割点。她的尝试是小心翼翼的,因为她仅仅是为了能够自由的呼吸而已。她的尝试又是彻底的,因为她碰触了那根最敏感的弦。弦断了,她退了回去。
作者没有为樱花卸去她的道德枷锁,因为这副枷锁已在不知不觉间与我们血脉相连,卸却它时那种血淋淋的肌肤之痛也许远远大于在泥潭中挣扎的苦楚。作者的犀利目光和深沉思索也由此而见。但作者探寻的脚步没有半途而废,他给了我们明确的答案:伦理道德是为了调节与解决在人生追寻之路上暂时还不能满足人的欲求的阶段中出现的矛盾与冲突,从而暂时的形成的“纪律”,它不该苛求我们,我们也不必时时恪守着它。
其次,跃儒先生更垂青塑造美丽的“女人”。他抛弃男权、男性中心意识来关注女人的生存状态,颠覆了传统的男权话语体系下“贤”“良”与“泼”“淫”的体现男性原则的衡量准则。肯定了女性合理的生命价值、合理的生命追求。
男性权威文化在道德上把贤妻良母树为女性楷模,然而这样的美誉只是一个虚空的躯壳子,一个密不透风的黑屋子,困得女人只能靠梦幻度日。梦幻破碎,女性的生命也行将枯萎,然而不破碎,女人永远不会醒来。所以作者理智的打破了樱花的梦。 青春年少对一个女人而言,永远都是她们生命中的辉煌,有娇艳动人的容颜,肆无忌惮的欢歌笑语,纯洁无暇的少女情愫……或者在青春流逝中叹息,或者以一切代价包括生命挽留青春。然而,时光是无法挽留的,永恒是无法停止的,因此,总有那么多的美人迟暮的哀怨。 小说中的樱花也常常回忆着“樱花烂漫的时节”,期盼着枞树还会如从前一样在那个时节里亲手把熟透的樱桃送到她的口中,还不忘在她腮上一抓,抓出那醉人的红霞。冰冷的现实是枞树不仅再也没有和她对歌的热情,一个温情的眼神都已是奢望,花钱买来的樱桃不再漂亮、可爱、甜蜜如昔。伴随着青春梦想的破碎,樱花的爱情的幻想也破灭了。女性对男性情爱的渴望犹如从体内撕扯出来的情感垃圾,即是女性的自嘲和自省,又是一种潜意识中自我矛盾的心理表现。也正是这种传统无意识的障碍使女性不忍将其甩掉而造成了自己精神上毫无意义的负荷,影响着其女性意识的觉醒而不能得到更高程度上的解放。枞树曾是为樱花遮风避雨的倚靠和港湾,两人“感情是相当融洽的,俗话说,牙齿和舌头也有相碰的时候,但樱花和枞树结婚七八年来硬是从未红过脸,连重话也没讲过,总是相敬如宾。”但是家庭的变故,让那一切荡然无存,樱花却依旧“无怨无悔”的爱着枞树,即使换来的是“浑身的伤痛和屈辱。”这既是足以让男人羞愧的女人的执着,也是让男人不屑的女人的悲哀。凭着这股倔劲儿,樱花跌跌撞撞的走在爱情路上,即使如她回家的路一样崎岖,她也要“风风火火”“急不可耐”地赶。最终,她似乎捂热了枞树冰封的心,一袋红樱桃唤起了她“少女情窦初开的欢悦”。然而她最后的颓然倒地的哭泣是心酸,是发泄,让我们质疑:她的爱情真的回来了吗?作者总是在冷峻的陈述中给我们明了的答案。
作者关注的女性是生活在闭塞、落后环境中的农村女性。这一特殊女性群体有着女人天生的美丽、善良、纯净和柔情。但现实的生活情况和陈旧的习俗剥夺了她们作为女人的种种权利。即使当她们来到开放、喧嚣的城市,她们依旧不会如城里女人那样洒脱,甚至失去了更多。因为她们的根已深深扎在了那朴实的乡土中,她们独具乡村生命形式的美丽是本于自然的,她们对土地的眷恋总是排斥着所谓的城市现代文明。作者独具慧眼的从城乡对峙的视角关注乡村女性的生存状态,留给我们更多意犹未尽的思索。
樱花不是追求金钱与刺激的“小姐”,更不是图谋蝇头小利之辈,她身上负载的是丈夫、儿子的命运,这就是樱花这个形象的独特和过人之处。在穷困面前,她不可能保全名节和人格,现实和环境注定她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她用牺牲人格和尊严的沉重代价,改变着家庭的命运,这样的情节发展和故事流向听起来似乎难以置信,但却是那么地符合现实逻辑和生活逻辑。
她身上还有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众多农村女性艺术形象中并不多见的人性体现和精神空间。樱花是中国农村社会发展和矛盾运动中凸现出来的一个崭新的女性艺术形象,我们只有把社会背景和人物心路的变化有机结合起来,立体地、多角度地去分析,才有可能把握住这个人物身上的时代烙印和艺术内涵。贫困地区女性对理想、未来等这些遥不可及的精神追求的无助和漠视,更多地体现了对现实和命运的依赖,但是,面对贫困、落后、权力、淫威和所有的严酷现实,她们都在以城市女性意想不到的姿态和方式,苦苦地挣扎,每个人的灵魂都在极其被动地经受各种难以想象的考问和质询。当一个山里的女子一生注定连起码的爱都有可能走样的时候,作为柔弱的村妇,她还拿什么去维护脆弱的人格和尊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面对这样的人生课题,她们每个人的选择都是不一样的。樱花选择了爱情,但她根本没有想到她是在编织一个美丽的爱情之梦,而正是这个已无法实现的梦,却支撑着她一路艰辛的走来,而当梦破碎了的时候,她还会坚持吗?樱花选择了亲情,她百般呵护、疼爱着儿子,期待着他的茁壮成长,可小枞树能真心接受她吗?她的选择都错了吗?面对这位可爱、可敬而又可悲的女性,我们还能说出什么?其实,我们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们只有无尽的咀嚼与思考。
对女性深层精神心理结构的理解与探测深度,体现了作者平和的女性关怀心态和探寻女性解放之路的恒久毅力。自从人类诞生的那一天起,男女两性就共同维系着生生不息的人类进化繁衍,共同创造着人类社会的物质财富和精神文明。尽管几千年来那些男性撰史者,以男权中心文化覆手掩盖了女性在历史上的创造价值,但是重读历史时,一部“无字”历史却记载了女性的巨大创造力。女性拒绝不了男性,而男性也无法拒绝女性,这是人的本质使然。虽然当代女性生存处境的三大困惑仍是百年、千年,甚至是“永远在路上”的困惑,但是作者坚信,只要在不懈地努力追寻,毕竟会离女性解放的终极目标——男女两性共存共荣共享时空的理想的绿色世界越来越近。
第三,跃儒先生没有放弃“异化”的人。他体察着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即把人的感性生命和自然属性作为自己文化使命,高倡人性的复归。让人感动的是他还以文人特有的悲悯,对异化的人予以拯救。
仅仅一个物欲横流,远不足以描摹这个现实世界暗藏着的污垢和黑暗。我们作为这个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生活在钢筋水泥浇筑的光怪陆离中的我们,仓惶而无力,孤独无助,挣扎在生存的边缘的窘境,已经使我们无法去寻找一份心灵的解脱。人性异化更是达到了顶点,异化无处不在。弗洛姆在《健全的社会》中说,“人不再感到他是自己的力量和丰富感情以及品质的主动拥有者,他感到自己只是一个贫乏的‘物’,依赖于自身以外的力量,他向这些力量投射出他生存的实质。”在这种异化状态下,个人失去了真实的自我,体验不到自己是自己的中心。看似低廉的生存成本将会在缓慢的磨损中耗尽我们的脑力和体力,心灵的脱缰和精神的释放在生存面前都会成为一种奢望。我们甚至于找不到出路,而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是对现实异化的最后的挣扎,即使这种挣扎的力量是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文学就成为链接社会和心灵中间的一个有效工具,我们似乎可以借助文学达到一些什么目的,至少可以得到一方心灵的净土。
枞树即是让人之社会属性遮掩了自然属性,理性压倒感性,而被迫异化的人,以致于使自己的婚姻呈现出扭曲的状态,让人堵心。他和樱花原本是让人羡慕的恩爱夫妻,原本有一个和睦温馨的三口之家,可是他们如何变得形同路人,甚至只有无言的暴力,他们的家如何变得支离破碎,没有一丝的温情?也许,最终应归咎于金钱。枞树的谋生能力的缺失带走了这个家里所有的欢笑,这不得不让人深思:一直是金钱在维系着他们的幸福吗?也许肯定的回答有些武断,但是勿庸置疑,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陷入物欲的泥潭,已经习惯了物欲的环境,慢慢被同化的过程也是自我异化的过程。枞树的伤残,犹如枝繁叶茂的大树突然间断了水源,迅速枯萎、凋零。樱花的职业,似乎将他连根拔起,离开了土壤,他还如何站立呢?一时间,他迷失了,萎靡了,在烟酒中麻痹自己。金钱,这一唯一的生存支柱倒塌了,人也随着倒下了。但是作者不厌其烦的呼唤着枞树的醒来,因为樱花还存留着她的自然本性。真情,最柔却最有力的武器,慢慢的浇灌着枞树的根,融化着冰冻的心,直到他“自责着,热泪涟涟,难已自制”时,我们同他一起“百感交集、心如刀铰”。一边庆幸着他的回归,一边叹息着樱花的代价:身心的刺痛。
我认为跃儒先生所有的思考紧紧围绕一个中心就是希冀出现或者说早日出现更为完整的“人”。完美的人性,已变作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但是不论多么遥远,理想都要坚守。小说中那个最为模糊的人,小枞树, 应该就是作者心中那个人吧:不曾进过社会大染缸的赤子。但愿他能如作者所想,茁壮成长。尽管小说中的人物命运带给我们些许沉重,留给我们的思索空间无边蔓延,但跃儒先生的殷殷希望写满了我们的心:“让文学这汪‘山泉’滋润我们的生命”,“让文学这份‘宁静’养育我们的心灵”。(责编:闻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