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渴望静好
——品读刘跃儒小说《鱼晾坝》
文/ 张 超 李爱红
最近有幸拜读了刘跃儒先生的大作《鱼晾坝》(《海外文摘》文学版2019年第4期),一缕缕清新、淡雅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一副副自然、平和、淳朴的生活画面跃动在眼前。小说中营造的安宁、和谐的情境让我们深深体悟到“生存不过是一片大和谐”(莱布尼兹语)。刘先生在作品中用心构建了真正的理想世界:依青山、环绿水的静谧、宜人的自然环境,冲和平淡、亲切美好的人际关系,纯真质朴、出乎自然的生存状态。他还艺术地阐释了和谐美的真正蕴涵:生存世界里多重关系间相互共存的宁静与美好。
一直以来我们在刘先生的作品中看不到晦涩的语言、高深的道理,也许他秉承了汪曾祺先生追求和谐的创作思想:“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陆建华:《汪曾祺文集•文论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然而,正是这种和谐常常让喧嚣尘世里颗颗躁动不安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干净起来,敞亮起来。因为和谐永远是人们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人们心中回荡的最纯美的旋律。没有激烈的矛盾冲突和尖锐的角逐争斗,人人性情平和、胸怀宽广,人与人真诚友爱、和平相处……曾几何时,我们憧憬着这样的理想境界,思索着它的建构,这些我们大约都可以在《鱼晾坝》中找到答案。
作者最为关注的是那个理想世界中的理想人性——像溪水一样平和、柔软,像小溪里的鱼一样自由自在。很久以来,一个不争的事实让我们不寒而栗,却又让人无暇或无法顾及:残酷的竞争、焦虑的工作、物欲的生活改变了我们的心灵,让它干涸、扭曲;健康人性、人情的失落让我们的精神世界呈现为畸形。刘跃儒先生在他的作品中呼唤的“‘善’与‘爱’的回归”大概是一剂清凉的拯救良药吧。
“善”与“爱”让人卸却冰冷的面纱,赋予人际间更多的温情。小说中陈因、陈为兄弟俩摒弃前嫌,再次相见时“显得特别亲热”,两人间自然流露出的兄弟情谊可以使“老大笑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满腔真诚”,“老二轻轻地哼歌,如此快活”。因为重拾“善”与“爱”,兄弟二人处处演绎着和谐,无论是垒“晾鱼坝”,聊天,还是做饭,其间的默契是随着真情在缓缓流淌的,甚至连两人熟睡时,“浓重的鼾声把七月的南风拉扯得呼呼作响”都是那么动听、美妙的声音。“善”与“爱”让人卸却了沉重的面具,给予人更多的自由和率真。友善化解了隔膜,心与心的距离拉近了;真爱消融了戒备,人与人的信任感厚实了。陈因、陈为兄弟俩都是四十多岁的大男人了,却可以毫不忌讳,脱得赤条条的,在小溪里一起劳作,一起洗澡。不是没有羞涩,而是“善”与“爱”让他们几乎无间,他们尽可以毫无顾忌的展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这大概就是“原生态”的魅力。一条绕山而流的小溪,原本平淡无奇,但作者却因它“该窄的地方窄,该宽的地方宽;该直的地方直,该弯的地方弯;该浅的地方浅,该深的地方深;该奔跑的时候奔跑,该漫步的时候漫步……”而从中看到了“一幅错落有致的特具生命意义的图画”。
如此动人的“善”与“爱”被我们遗弃在何处了呢?刘跃儒先生把我们带到了清新明丽而不乏古朴的山村。那里“白天,太阳似一面镜子,照出满溪的妖娆与躁动,夜晚,月亮也似一面镜子,却照出满溪的神秘和恬静……”那里的“植物好绿,绿得蓬松,绿得有些发黑,绿得人心里湿漉漉的突然就想哼一曲古老的民间小调。似乎这小溪的水就是从这绿色小调里溢出来的乳汁,而点缀在两岸的水葱花则像小调跳跃出的音符……” 这样的世外桃源当然有古风旧道的神韵,景美人亦美。老大的质朴、憨厚,嫂子的热情、贤惠,二毛的热心、淳朴,都如一张黑白照片,朴拙却让人沉浸其中思索回味。这似乎是梦境,是早已逝去的童年回忆。的确,没有童年时那颗赤子之心,难以重温这样美好的画面,难以品味其中的花香鸟语,所以作者把我们带回到“那美妙的时光”。没有沾染世俗之气的纯洁,没有羼杂私心杂念的寡淡,单纯的开心,单纯的生气,惟有一颗阳光澄明之心。小说中兄弟俩聊起童年的话题时,迷醉的表情不言而喻,那“禁不住”的“嘿嘿一笑”把童年的美好渲染的淋漓尽致。“赤子之情”是每个人心底挥之不去的情结,也是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当你不经意间碰触到它时,你会心平气静的温和起来,一切都通脱了,淡然了,和谐了。小说中十多年没有回家乡的老二,“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总是想回老家看看”。他这种莫名的思乡之情就是“赤子之情”的勃发。也正因怀着这样的“赤子之情”回到了留驻童年记忆的家乡,他与大哥间“原来因为一些小过节产生的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了”,并且自然而然的温习起他们“小时候就经常砌鱼晾坝捕鱼的”的游戏。尽管有十多年没捕过鱼了,他们的一招一式还是那么娴熟、协调,可见童年的烙印之深。最感人的是贯穿于小说始终的那个善意的谎言:小溪里早已没有鱼可捕了,老大为了不让老二失望,一边兴高采烈的与兄弟垒坝、守坝、收鱼、晒鱼,一边悄悄委托邻居买鱼,按时放在“晾鱼坝”上。鱼没有了,可是大哥的一番真情实意让我们再次见到了落在“晾鱼坝”上的鱼。鱼,不再如从前那么多姿多彩,但它同样给了老二童年时的欢乐,甚至更多。
理想的人性固然可以熠熠生辉,如若将其孤立,它的光辉便会转瞬即逝。只有众生同乐,天地共谐,才是理想世界的生存之道。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天人合一的境界,是刘跃儒先生在他的作品中不懈追求的意境。他笔下的景致是人性化的,有人的气息,有人的个性:“小溪确实很美,似山里女人的黑头帕,如少女腰中的红丝带,她总是那么柔软,那么缠绵地绕着一座座山里汉子般憨厚的大山潺潺流淌,浅滩处鸣一路欢歌,深潭处凝一湾深沉”,这样富有人情味的景致如何不让人亲近呢?陈因、陈为兄弟俩,赤条条地在小溪里垒坝,“一黑一白一瘦一胖就那么来回穿梭于溪水里搬石头垒坝,勾勒出一副既矛盾又谐调的多重画面。”人与自然的和谐一致原来如此简单。这种纯真的镜头就藏在我们心中,普通的人,普通的生活,都可以发掘到不含纤尘的人性美,透明温润的人情美,当你看到“夜幕已被时光的手拉合,星星借着夜幕的遮掩趁机调皮的眨着眼,挑逗月中嫦娥。伫立的群山则是一副庸懒、闲散的神态。四周静谧,一切都显的那么和谐……”,你的纯真镜头已打开了。因为人的存在,自然获得了灵性,而人的本性与自然结合以后,人性就得到了升华。正如陈国恩在其《浪漫主义与20世纪中国文学》所说:“自然,还具有一种神奇的功效,即映衬生命的原色,减少肉的成分,增加灵的气息。” 是的,人的本性只有在没有庸俗禁例的大自然中才能得到有效的释放,人性的正常发展不再有羁绊和束缚,人格得到健全和完善,被文明异化的心灵得到抚慰。
刘先生在为我们构建和谐的理想世界时,似乎钟情于远离喧嚣的乡村,那里的青山绿水是和谐的画面,鸡鸣狗吠是和谐的旋律,农夫村妪是和谐的代言人……一切似乎都与钢筋水泥的城市无关。不容否认,乡村是原始的、自然的,那里的生命是在自然法则的规范下存在,是一种自然的本真生存状态。而与之相反的城市,则是在社会规范的人为约束下,服从于诸多的价值、标准,失却了自由和本性的压抑状态。城市与乡村的对立是和谐社会中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城市因其文明而轻慢,乡村因其安宁而守拙,两者的排斥力如绷紧的弦,有着可预测的爆发力。出人意料的是,《鱼晾坝》为我们点燃了城乡和谐的希望。
城里人久困于文明重压之下,疲劳困顿直至麻木,他们急需精神的放松、灵魂的安宁,哪怕只有片刻而已。小说里那个怀着童年记忆回到家乡的陈为就是久羁樊笼的城里人。 他说“也不知怎的,竟越来觉得还是自己的家乡好,山青,水秀,空气好。说不定哪天发神经,就不要工作了,一家三口都搬回来住。” 显然,城市的污浊空气,喧闹街市已让人厌倦。在家乡重温了儿时的游戏,与纯朴的老哥絮叨了情谊,他再次感叹:“好美的夜呀!……比陶渊明的桃花源还要美!要是永远能待在这里多好!”乡下的安宁使他浮躁的心平静下来,踏实起来,体味到了在城里难以寻觅的轻松和自由。然而,久居乡村的老大,却对此不以为然,反而对城市文明充满了向往。“这里有什么好?到现在还不通电话,看不到电视。每天还是这些山,这些地,这块天。城里多好呀!”“城里走路都干净些,哪像这里,下雨了路上尽是黄泥。”“怎么不穷死呢,有时买农药都没钱。”这些朴实的话语道出了这位农夫的苦衷,不是他贪慕虚荣富贵,而是生存的压力,尤其是物质的匮乏不得不让人将精神的关怀暂置一边。兄弟二人的不同追求是他们分别在精神与物质上的无法满足而致,似乎是二难困境。但是作者在这里展现的不是城乡的冲突、碰撞,而是他们相互的吸引。他在尝试着描绘一副城乡和谐的图画,所以不再一味的挞伐城市生命形态,而是聆听他们的焦灼,关注他们的异化,让他们回到童年的记忆里,回到大自然的怀抱里,净化心灵,探寻人性复归的可能。城里人丢在乡下的疲惫和牢骚,让乡下人知道了他们自己的可贵,找到了抬头的信心。从此,他们可以毫无怯意的走进城市,与那些所谓的绅士平等的坐在一起,甚至高出他们一头。城乡和谐的“整个结构、样式,都显得那样的自然、谐调,就像一件件绝妙的工艺品,”甚至“有了画龙点睛的动感和浑然天成的美丽”。
作品中一副副和谐的画面之所以打动人心,这得益于作者的语言魅力。刘先生的语言风格向来是清新、明快,不追求突兀、奇俏,平淡却耐人咀嚼,常常是读罢满口留香。小说写的普通的人和事,并无新鲜感、刺激性乃至挑逗性的内容,白描的语言却简单而深刻。
词语的简洁运用表现了刘跃儒先生深厚的语言功底。他不会刻意铺陈语言,更无拖沓冗长的语言滥用,而是谨遵“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精选、提纯的语言总是有种别样的精致,有着“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悦耳声。小说中兄弟二人的对话总是短短几个字,但渗透其中的兄弟情谊却浓浓的:
老大说,你洗洗澡,歇歇。我到岸边砍些细竹织垫子。
老二说,我也去。
老大说,竹林里有虫子,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取来镰刀去砍竹子。
老二说,虫子怕什么?又不是没砍过竹子。
老大笑了笑,那你穿上衣服。
老二抹一把脸上的水,说要穿什么衣服罗。
没有刻意雕琢,甚至没有相貌、情态的摹写,仅寥寥数语便把兄弟二人之间
的相互关爱描摹殆尽,他们的表情、神态也自然跃然纸上。这里同时打动我们的还有叙事语调的平淡。作者以回忆的视角,抽身事外,娓娓述说着往事,静观着事态的发展。平静淡然的默默讲述所产生的是意象可感、清晰自然的清冽效果。小说中兄弟二人垒坝、守坝、聊天、收鱼、煎鱼……一切都如溪水一样缓缓流淌着,没有任何起伏跌宕。其实兄弟间,或广而推之,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正如这平淡的叙事语调——滤掉自私、虚伪,发自内心的真诚相待,不需粉饰与美化。这种随意漫谈的方式自然地营造了小说的理想世界:以世俗的生活方式生存,但率行自然;充满着人间烟火的气息,但不乏超功利的潇洒与美丽。
写风光求意境,写人物富情致,情与景的完美交融则处处凸显着作者独特的审美追求:以诗化的语言绘制世俗的画面,正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色彩词语的巧妙运用,三言两语即可勾勒出一副灵动画面:桥下的溪水是绚烂多彩的——“悠然游动的丝丝缕缕的青苔和古朴、艳丽的七彩卵石”;兄弟二人的身体也可以作画——“一黑一白一瘦一胖就那么来回穿梭于溪水里”。这里将诗歌意象与生活图像和谐地糅合在了一起。另外,前文提到的人性化的景致描写也颇具特色,情感的注入,让人与景自然亲近起来。“星星借着夜幕的遮掩趁机调皮的眨着眼,挑逗月中嫦娥。伫立的群山则是一副庸懒、闲散的神态。”——活脱脱一个调皮的孩童与一个慵懒的大人在纳凉的神态,其中也自然流露出看景人(兄弟二人)的心情。再如:“小溪确实很美,似山里女人的黑头帕,如少女腰中的红丝带,她总是那么柔软,那么缠绵地绕着一座座山里汉子般憨厚的大山潺潺流淌,浅滩处鸣一路欢歌,深潭处凝一湾深沉”——小溪之美和对小溪的喜爱已尽在其中。人文精神的融入,表现了作者主观感受与生存环境的和谐。
跃儒先生呼唤着人性之光辉,生命之自由。他不懈的追逐着个人与自然和谐的审美追求,同时他笔下的人生也是审美的。他凭借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深刻、透彻的理解与感悟,对其倾注了极高的人文关怀的热情。倍受现代文明困扰的城里人在他的指引下,抛却现实的烦扰与骚动,在与土地的亲密接触中,展现原生态的生命活力。纯朴无瑕的乡下人因其率直真诚,因其完美人性而抛弃贫贱之感。这样的和睦融洽难道不正是理想的境界吗?(责编:小芳)